讀《古槐書屋詞》

新來日夜窮忙,竟然連出版了俞平伯《古槐書屋詞》的事,也一無所知。幸潘耀明兄以一卌相贈,始得快讀一過。詞集線裝,烏絲闌手抄影印,鈐起套朱,故展卷即有朱墨燦然之趣。

自己對宋詞發生濃厚興趣,實在可以說是得俞平伯先生的啟迪。那時在廣州讀初中,星期六下午,必到漢民路逛新書店,然後再逛文德路的舊書肆,暢遊四五小時,大包小包地提回家裏,然後檢出些本頭較薄的書,飯後閱讀。記得有一回,就這樣檢出俞平伯先生所著的《讀詞偶得》,以及《清真詞選釋》,都是小部頭,很便於臥讀。

飯後臥讀,原意只是消遺,沒想到那一回,這兩小卷書竟讀到深宵猶不能自己。俞先生的文字,平淡中盎然有古意,還帶那麼的一點兒明麗,已令人不忍釋卷。他談詞,小中見大,發揮如意,往往有信手拈來之妙,一句詞,可以談一兩千字,讀者卻不厭其詳,忽然奇峰突出,三言兩語,點破詞中的境界,讀者又不嫌其略,套句老話,真可以說是「俞說詞,解人頤」了。

因為看過俞先生這本書,從此便留心詞作詞話,先是依他讀《清真詞》的方法去讀北宋人詞,居然成癖,於是上溯唐五代,下及至清人詞作,如是者頗沉迷了好多年。

由於有這段因緣,所以一直都渴望能讀到俞先生的詞,然而廣泛流傳的卻似乎僅得一闋《臨江仙》(詠紅樓夢)──「惆悵西堂人遠,仙家白玉樓成。可憐殘墨意縱橫,茜紗銷粉淚,緣樹問鶯啼。 多少金迷紙醉,真堪石破天驚。休言誰創與誰承,傳心先後覺,說夢古今情。」詞的下片,並不以高鶚的續作為狗尾,十分溫柔敦厚。當時此詞,曾併傳有葉遐菴的和作,可惜這次的刊本未收入附錄。

還是談談《古槐書屋詞》的本身罷。

詞兩卷。卷一後署「錢塘許寶騄書,寶馴摹寫」,其後更附摹寫者的一跋。許寶馴是俞平伯先生的夫人,亦即俞先生文章中有時提到的「瑩環」;於詞集中,又見稱之為「耐圃」,是則「寶馴」蓋為俞夫人的閨名,「瑩環」是她的字,「耐圃」則大概是暮年自號,其時風雨凄苦,應該別有會心於黃花晚節。

據俞夫人的跋,卷一的詞作,其七弟許寶騄曾於四十餘年前手抄刊行,其後「家中僅存一紅印本」,因再摹寫一過。跋尾記歲月為「癸丑中秋節」,計時應為一九七三年。以時間論,政治氣候蓋仍未見佳也。

卷一收詞三十五闋,補遺三闋。早作刻意似周清真,後來便漸漸神似,遣詞命句自在得多了。例如《思越人》一闋──「三十年來事已陳,口脂眉畫各如塵。從知躞蹀街頭步,亦是明珠掌上身。 看翠袖,對紅裙,舊情疑假又疑真。鄰家小女無相識,卻說姆?打扮新。」這樣的詞,雖然懷舊,卻不蕭條,詞的作意雖新,卻端的是北宋人的境界。

卷二亦收詞三十五闋,俞夫人於一九七九年有一跋,謂此卷有清本,「佚於丙午」,零篇四散,今抄實經重新整理。所謂「丙午」,即一九六六年,大家都知道這段日子。

然而其中有些詞,卻或定為丙午以前所無,如《臨江仙》一闋──「周甲良辰虛度,一年容易秋冬。休誇時世若為容,新妝傳衛裏,裙樣出唐宮。任爾追縱雉曌,終歸啜泣途窮。能誅褒妲是英雄,生花南史筆,媿煞北門公。」此中有人,呼之欲出,在集中殆亦可謂怨詞了。俞先生的詞,時世所趨,或已可定詞家殿軍。是則這本《古槐書屋詞》,又豈獨是俞氏一人的「鴻爪」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