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世忠未舞倚天劍

有人藉詞存、詞藉人存兩種情況。前者,譬如秦七黃九,不是在詩詞功夫上有兩下子,到今日的知名度恐怕便要打折扣;後者,如岳飛的《滿江紅》,此詞倘非出自岳飛之手,便只如劉過的許多詞一樣,只有專好詞道的人才諷誦。

然而卻另有一種有趣的情況,這卻是近日閉門讀《全宋詞》才發現的──後人依附作者的身世,揣摩他的口氣偽作一首詞,歸於作者名下,然而這首詞卻實在比作者本人所寫的詞還好。這種情況,可以說是人藉詞存,因為沒有這首偽詞,他絕不可能有詞人之名;但也可以說是詞藉人存,因為倘若不假借他的名頭,這首詞根本就沒有立足之地。

這情形,最突出的例子是韓世忠。《全宋詞》輯入《說岳全傳》第五回中韓世忠的《滿江紅》一闋,詞云──

萬里長江,淘不盡,壯懷秋色。漫說道、秦宮漢帳,瑤台銀闕。長劍倚天氛霧外,寶弓掛日煙塵側,向星辰、拍袖整乾坤。難消歇。 龍虎嘯,風雲泣。千古恨,憑誰說。對山河耿耿,淚沾襟血。汴水夜吹羌笛管,鸞輿步老遼陽月。把唾壺敲碎問蟾蜍,圓何缺。

詞確是好詞,但亦必非韓世忠所作。岳飛有《滿江紅》,它也居然是《滿江紅》,而且還跟岳飛的詞同韻,便是一個疑點。

全詞所貫注的山河破碎的悲痛,主題跟岳詞一致。其中「汴水」一聯,既悲失土,又悲徽欽二宗蒙塵,是全詞主旨所寄。尤其是「鸞輿步老遼陽月」一句,只著一「老」字,便有無限傷心,是對不思北進,但圖安樂杭州這種政治主張的譴責,然而卻又說得蘊藉,所謂「怨而不誹亂」。而上片「長劍倚天」一聯,卻真有髀肉復生的感慨,甚合韓世忠的身份,只可惜韓世忠究竟未舞過這把倚天劍。

為甚麼說韓世忠究竟未舞過這把倚天劍呢(說句閒話,金庸先生的《倚天屠龍劍》倒反或是由此得到靈感)?因為除了它是依岳飛韻的《滿江紅》之外,還有兩點可疑,可定此詞為偽託。

宋史載,秦檜收回兵權後,韓世忠曾連續上疏高宗「乞骸骨」(請求退休),後來果然平安無事,得晉封為福國公、咸安邵王等尊而無權的爵位。由此可知,韓世忠雖然是位主戰派,但卻懂得向主和派讓步,不像岳飛,舉動令主和派側目,因此韓世忠也便得到主和派的懷柔,封公封王拜為太師。

在這樣的情況下,雖然「長劍倚天氛霧外,寶弓掛日煙塵側」,韓世忠權衡情勢,自不會舞起倚天長劍,張起掛日寶弓。故這闋《滿江紅》必為「說岳全傳」的作者偽託無疑。

再看韓世忠自己所寫的詞──「冬看山林蕭疏淨,春來地潤花濃。少年衰老與山同。世間爭名利,富貴與貧窮。 榮貴非干長生藥,清閒是不死門風。勸君識取主人公。單方只一味,盡在不言中。」(臨江仙);「中有幾何般。富貴榮華總是閒。自古英雄都如夢,為官。寶玉妻男宿業纏。 年邁衰殘,鬢髮蒼浪骨髓乾。不道山林有好處,貪歡。只恐痴迷誤了賢。」(南鄉子)

讀這兩闋詞,或會以為韓世忠必定年紀很大,但他迕年才六十三,何來「年邁衰殘」,更何來弄到「骨髓乾」這麼悲慘?再將這兩闋詞與《滿江紅》對讀,前者盡作閒散語,後者則極其壯烈,迥不相侔。便可知韓世忠實在絕不可能在沉醉於「單方只一味」時,寫出「唾壺敲碎」的《滿江紅》。韓世忠的消沉,或許是故意示主和派以弱,我們只就詞論詞,不敢因此騭評到他的為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