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人的包袱

前人寫詩,對於平生快意之事,常有一再吟哦若不厭倦者,在今人看來,或者會認為取題的範圍太過狹窄,因而以為亦是一病。這種看法,倘以平常心來觀察,筆者實在不敢苟同。

因為前人作詩,原只是性情消遣,傳世之心並不如今人的劇烈,更不會割裂文字來求符合自己為自己創設的理論,是故詩話的作者並不是最好的詩人,詞話的作者亦不是最好的詞人。足以證明一為理論所縛,創作便落第二乘。因而他們對於一個生活素材,便可以橫寫豎寫,左寫右寫,不避雷同。若有強烈傳世之心,人半老便思量著自己將來在文學史上地位的甲乙兩丁,他們自然就不會給後人留一條話柄,以期成為「第一流詩人」。

亦正因為這樣做,所以前人寫詩實在是很自在的事,只要把真實的感情放下去,而且文字表達得出,能將一種情緒感染讀者,自然便成佳構,他們沒有文學史的負擔,更沒有經濟學的威脅,也沒有社會學的贅累。──比較起來,現在寫詩的人雙肩也真夠沉重,他們還要背上哲學、語意學、理則學、以及古今中外詩論的沉重包袱,而包袱背得愈多的人,自然等第也就愈高。也真可算是「苦吟」了。如東坡「祭常山回小獵」詩──「青蓋前頭出皂旗,黃芧岡下出長圍,弄風驕馬跑空立,趁兔蒼鷹掠地飛。回望白雲生翠薇,歸來紅葉滿征衣,聖明若用西涼薄,白羽猶能效一揮。」此詩所寫,為東坡生平的一件快事,何以見得,有《江城子──密州出獵》為證,詞云──「老夫聊發少年狂,左牽黃,右擎蒼。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。為報傾城隨太守,親射虎,看孫郎。 酒酣胸膽尚開張,鬢微霜,又何妨,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,會挽雕弓如滿月,西北望,射天狼。」意氣極其風發。尤其重複題意來寫一詩一詞,卻更顯得他絕無詩人的包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