忍不住,又談詩

向來讀詩讀詞,態度都很粗疏,因為生平有二畏──一畏過份咀嚼,偏偏讀得出詩詞以外的許多道理,而於詩詞本身的題旨反而置諸不顧;二畏沉溺於詩詞的文字障中,一枝一節去求小趣味,整個大片段則反而遺落。

凡我所畏,其根源都在於太過閒情。閒情太甚則自易深文周納,或去詩外求理。自己讀詩讀詞,則只不過是忙裏偷閒,常於夜靜更深之際,隨手在書架上抽出一卌,又復隨手翻開一頁,即便聊效擁鼻微吟之聲,去分享前人的哀樂。

因此,我只注重詩詞感人的力量,而不很欣賞那些故意賣弄的花巧。──故在為炎培兄《小詩三卷》作序時,我劈頭便率直地指出,有感人的詩,有動人的詩,而後者則遠不及前者,因為賣弄花巧的詩,充其量只能動人,卻絕不能感人。

事實上,慣寫動人的詩的人,亦必是閒情太甚之徒,倘無閒情,又焉有工夫作出如許的賣弄!他們並沒有一種壓迫感要去寫一首詩,只是因為想出一點花巧,或者自覺得到一句好句,便有閒情去鋪排章節。既然是鋪排,目的當然就在於動人。

前人評夢窗詞,謂其如七寶樓台,拆下來卻不成片段,大抵意思即便是說他只堪動人,只堪耀人眼目。此評對吳夢窗來說未免太苛,但若移來作為對那些動人的詩的批評,卻覺得非常恰當。

然而蘿蔔青菜,各有所愛,動人的詩亦有擁護者,他們就是我在文首提到的,那兩種令我畏懼的讀詩人──有時候,我覺得這兩類讀詩人最恰當的行業,是當律師樓的師爺,雖然這感覺未免有點刻薄。

一提到「詩」,從來會引起許多敏感,這些話本來不宜說,然而我卻忍不住說出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