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第一身的寄託」

寄託,是清代常州詞派的標舉。此中有名的例子,是莊中白的《蝶戀花》四章。現試談其首章──

城上斜陽依緣樹,門外斑騅,見了還相顧。玉勒珠鞭何處住,回頭不覺天將暮。 風裏餘花都散去,不省分開,何日能重遇。凝睇窺君莫誤,幾多心事從君訴!

就詞的表面,只是一首情詩。「風裏」三句,尤是情人離別之詞。全詞是一位女兒的聲口。「凝睇窺君」,頗為纏綿。

可是若和元人楊西庵的套曲《春情》比較,二者分明有很顯著的區別,雖然表面看來,《春情》是細膩地寫少婦與丈夫重聚之後的歡樂心緒,而此詞則是寫少女的戀情,二者的基調相同。但二者的本質,則截然有異──原來,「城上斜陽」並不真是一段愛情的故事。

《蝶戀花》是一個很有艷情的詞牌,作者莊中白卻偏偏用它來寫自己的落拓與憂鬱。故《白雨齊詞話》的作者陳廷焯說:「蝶戀花四章,所謂託志帷房,睠懷身世者。首章『回頭』七字,感慨無限。下半聲情酸楚,卻又哀而不傷。」

看過陳廷焯的話,再讀「回頭不覺天將暮」一句,便真覺得無限傷心,這份傷心,不獨失意科名的舊時代文人有,甚至我們自己也有。說是中年人的悲哀,大抵都有「回頭天暮」的感慨。

由是而知,表面上是寫男女離別的情景,實在是寫作者自己的心事。正唯是心事,所以才有感人的力量。

再反觀楊西庵的套曲,充其量便只是白描高手而已。在文學價值上,不及莊中白的詞。──楊的曲,很適合鵝黃柳綠的歌伎在筵前搬唱;莊詞,卻適合中年人在清夜悲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