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常談〈易〉

這是一道硬梆梆的文章題目,悶死人,其實不然,因為每個人原來就生活在「易」的境界,只是「百姓日用而不知」而已。

一朶花都在「易」中過日子。當它綻芽時,《周易》的卦象便是屯卦,然後是蒙卦。它的生長需要養份,是即需卦的現象,由得到所需,便有養份的積蓄,這便是小畜卦給出來的自然法則。花也要順從生長的自然規律,所以便是履卦。履原來即是守禮,花不需像人那樣要打招呼、要握手,它就那樣在枝頭搖曳,順應自然變化,便有如人的守禮以順應社會習俗,於是,花就可以燦爛地開放。花開至盛時,是泰卦的現象。然後花榭,是稱為否。請看,花的一生就經歷了《周易》中的七個卦。

這樣說,易學家會有意見,因為我已省略了幾個卦,所省略的卦對人有用,對花就不適合。因此可以說,花由發芽至凋落雖只經過七個卦的境界,人卻複雜一些,由胞胎至老死,所經者則為十卦現象,當中還不包括他們的特殊行事,例如交朋結友,例如戀愛成家,例如事業興衰,甚至例如戰爭和平。要全都包括在內,那便是《周易》的全部卦數,八八六十四。

所以,沒有一個人、沒有一個家、沒有一個團體、沒有一個國度、沒有一個民族,可以脫離易的法則。這法則,是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化傳承,是伏羲遺下來的民族智慧。

是故人人都應該瞭解一點易的法則,可是,要真的瞭解,卻不能光憑文字。易的卦辭和爻辭,以及孔子為解釋《周易》而作,哴哴上口的十篇鴻文(稱為「十翼」),都根據卦所象徵、爻所變動而寫成,離開象,就不可能有這些文字。既然如此,後人又如何能光依文字來理解而不顧及卦爻之象呢?

譬如屯卦,卦象是上水下雷,轟天霹靂的雷竟潛伏在水底,那當然便只是醞釀階段。所以孔子說它是「剛柔始交而難生」,剛柔即是陰陽,陰陽才始交會便有難,所以,我們便要預期萬事起頭難。孔子又鼓勵我們說:「屯見而不失其居」,那就是,不要因為困難就見異思遷,應該守著所居而不失,那麼,雷神大將軍便終有奮發轟鳴於九天的一日。

我本來不想牽涉政治,可是不知為甚麼,一想到屯卦,就會聯想到我們的改革開放。現在有些國家已經害怕雷公爺爺了,因此用盡千謀百計,想雷神老死於水底。

還可以一談接著屯卦而來的蒙卦,它的卦象是「山下有水」,這就比水下有雷的屯卦好得多了。所以易學家將它比喻為人的稚年,這就可能是目前中國的狀況。孔子認為蒙須應時而行,然後才能亨通,你看,目前就有多少事端要我們順應時勢來應付。孔子形容這環境為「蒙雜而著」,意思是說,要適應複雜的環境來找立足點,想到孔老夫子說的這四個字,我不但想到如今立足世界的中國,同時還想到大城市的居民,他們從四面八方來,在大城市找立足點,所以這些人,以及我們的國家,其實都要好好地研究蒙卦。

孔老夫子又說「蒙以養正」,即是小孩子要正確地養育,所以我看到小孩子受騙,給人拿著一堆白紙騙他拿家中的三鳥河鮮去換,我就很傷心。

同樣,我也不喜歡剪下初放的花苞插入瓶中,為甚麼不讓它在枝頭開綻呢?插花可以插已開而未盛開者,剪下初蕾,即使插入缸豆紅花瓶,對花都成辜負。所以如果我是企業家,我一定會讓員工有機會進修。孔老夫子說的「進德修業」,是人一輩子的事。

易學家有兩個例子,分別說明,順應易理的人跟違背的人,有截然不同的際遇。

首先,是易學家丁寬的故事。他原本是項生的書僮,陪伴項生跟當時首屈一指的田何大師學易。他學得比少爺好,於是田何正式收他為弟子,當他學成離別老師時,田老師對門人說:「易學跟著他往東邊去了。」

丁寬依著易理,一面發展自己的事業,一面進德修業順應天則,結果事業成功,官至將軍,世人稱之為丁將軍而不名,終其一身,富貴壽考。

相反的例子是京房,他比丁將軍大概晚一百五十年,跟隨學習的老師是當時亦首屈一指的大師焦延壽。焦老師常對門人說:「得到我的傳授而喪命的人,一定是京生了。」他起初只做個小官,適值當時日蝕,西羗作反,於是便以陰陽災異以說天子,由是得到寵幸,他也因教授易學,順利結納群小。

本來這也罷了,其時淮陽王舅張博跟他學易,還將女兒嫁給他,京房得意極了,他先前早已因建議朝廷「考功課吏」,從而濫權,開罪了許多朝臣,這時他又故意做張做致,每上朝,他便跟張博私語政事,言下之意是天子聽從了他的奏議,不但恣意弄權,還影響到許多朝臣的安危,結果被殺,死時才四十一歲。

同樣是學易,際遇卻如此懸殊,無他,這也正是周易之所說,「比之自內,貞吉」、「比之外,貞吉」,可是,「比之无首,凶」。比之无首,便是專跟沒有頭腦的人連群結黨。

不過,京房結局雖慘,在易學上他卻是一代宗師,京氏易流傳至今已二千年,拿著銅錢來占卦的人,用的都是他的傳規。

忽然起興寫這篇談易的蕪文,實在是因為眼前正寫著一本書,擬名為《周易象數解例》,這是一本通俗的書,將「易例」一一介紹。所謂易例,即是一些根據易象、易數來解釋周易的定例,有如代數的公式。

寫這本書真的是一時動興,我自1970年寫過一篇文章,將漢儒鄭康成的易例系統化,文章收入東京大學鈴木由次郎古稀紀念文集,此後即不再寫易學論文。如今事隔四十年,再動談易之筆,則是因為年前在一家大學談易,卻給一位出版過一本談易著作的教授叫停,他不以周易的象數為然,只將之當成哲學。這次經歷,令我決心推廣象數之學,若學生都只愛玄談而不務實去研究易象,那周易傳下來的便怕只是一堆文字。如是如是,便是寫這本書的決心。用意既在「發蒙」,所以文字非常通俗,以求深入淺出。

希望我暮年的心事有如落紅,化作春泥,可以培養出一些花朶。

2010年12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