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昊堂禪詩》的禪意 ── 代序

我國多詩僧,唐代時最盛。名聲最響的是詩人賈島,他曾經出家,法號無本,他還俗是出於大文豪韓愈的鼓動,叫他還俗參加考試,他從此便成為苦吟詩人。他有一首詩送給無可上人,其頷聯云:「獨行潭底影,數息樹邊身」,這兩句詩寫了三年,所以他說:「兩句三年得,一吟雙淚流」。唐代詩僧有一派便是專學賈島,這一派的詩,太多經營,因此被歐陽修所譏,說他「燒殺活和尚」,這是因為賈島有兩句詩說:「寫留行道影,焚卻坐禪身」,這兩句詩其實只是說,僧人雖有行跡,但卻其實無我,可是一經營下來,便很不自然。

賈島最有禪意的兩句詩是:「鳥宿池邊樹,僧推月下門」,後來又覺得用「僧敲月下門」比較好,因此坐在驢背上,作出「推」與「敲」的手勢,由此後人便將煉字稱為「推敲」,若以禪意而言,推與敲各有不同的意境,而且都自然。他寫得一首非常自然的詩,那便是《尋隱者不遇》:「松下問童子,言師採藥去,只在此山中,雲深不知處。」一點「苦吟」都沒有,末二句,禪意盎然。

所以唐代禪師用詩句來說法義,亦必自然而非苦吟,例如說:「兩隻泥牛鬥入海,直至於今無消息」,兩隻泥牛便即是「二法」,亦即是「能所」,此二者其實只是泥牛,一入法海即便消融。你看,說得多麼自然,這樣就是禪意。

還可以舉一段公案為例──
    釋迦世尊與眾行次,以手指地云:「此處宜建梵剎。」帝釋將一莖草插於地上云:「建梵剎已竟。」世尊微笑。
    雪竇天童禪師頌云:「百草頭上無邊春,信手拈來用得親,丈六金身功德聚,等閒携手入紅塵。」
    天童這首詩寫得非常自然,可以說是「信手拈來」,便表達出一莖草即是梵剎的禪意。

我讀《昊堂禪詩》正是喜歡他那種「信手拈來」的自然,平仄不必太講究,例如天童這首詩,首句「百草頭上無邊春」,是仄起句,應該是仄仄平平平仄仄,現在寫成仄仄平仄平平平,分明是拗句,可是卻一字不能改,因為自然,因為是信手拈來,這正是禪詩的特色。

《昊堂》第一首詩「花開見佛」:「蓮開寶華育聖胎,雪嶺清音暢心懷,鐵笛交奏無生曲,天花滿空動地來。」多用拗句,可是自然。在網上建平台,名之為「寶華一脈」,用以弘傳正法,將此平台比喻為蓮花,將平台上的文字說為「清音」、「鐵笛」、「天花」,不但自然,而且生動,這就得到禪詩的意趣,一如天童的「百草頭上無邊春」那首詩。

我更喜歡「無礙頌」一首:「一處通兮處處通,如風過樹月行空,藕絲竅裡輕彈指,推出須彌第一峰。」這首詩毫無經營,只是平常口語,真可以說是用無礙之言來說無礙,若有經營,修飾文字,那便反而有礙,因此自然便「推出須彌第一峰」,這是真實的無礙境界。讀了這首詩,我寫了一幅湖景大畫送給崇化大和尚,並和詩云:「平湖四合望難通,得向鴻濛透碧空,須彌芥子禪心住,離卻三時入頂峰。」兩詩相比,大和尚的禪意更高。

禪詩也可以寫實,例如「赴妙光寺檢查工地」一首:「春後初登獅子峰,碧桃花落綠樹叢,瀟瀟孤影山寺寂,颯颯春風意煢煢,身小依然擔重負,樓高已貫白雲中,梵宮再造如師願,日出扶桑映山紅。」修建妙光寺是他先師的遺願,因此「身小依然擔重負」,便是非完成不可的現實,現在已能實現,得見「樓高已貫白雲中」,那便是歡欣的寫實。這一句,其實亦是禪意,禪在日用家常,去建造樓房,也就等於吃茶去。正由於不寫這樣的家常日用,所以才會「燒死活和尚」。

同樣的詩還有幾首,不再一一舉出,讀者可自行會意。例如「一路車程睡意濃」、「掘地山僧種桃樹」、「募緣猶如勺量水,籌艱正似蟻聚丘」、「和合僧三老,漫步喋不休」等句,無不從現實中來,亦即無不從由家常日用中來。

除了自然、寫實之外,集中還有說法的禪詩,例如《讀大般若經題次》:「讀通般若空,不空還復空,空至非空處,是空悟真空。」說空已是佛家常說的境界,此詩說「不空還復空」,再說「空至非空處」,兩個空的境界雙運(空、不空雙運),然後才是「真空」,這便是「深般若波羅蜜多」的境界、「不二法門」的境界、「如來藏」的境界。

集中還有幾首說祖師語錄的詩,如云:「若還開了通天眼,步步頭頭合祖機」、「定中不見龍虎嘯,腊梅春信雪中藏」;更有說禪觀的詩,如云:「坐禪無冬夏,釜內煮春天」、「莫道一枝獨秀,且看碧岩人家」,這些詩句,完全是家常日用的寫實,可是卻表達出禪法的意趣。

筆者還建議讀者需細讀「憶往昔」一首長詩,此詩有短序云:「與母夜坐,憶平生辛酸,因記之以自勉耳。」全詩可以說是崇化大和尚的自傳,一共二十三個「怎能不相憶」,那便是他生平的二十三段往事,此中甘苦難言,然而,事事無礙,事理無礙,一如鏡花水月之有相無相,所以這二十三個「怎能不相憶」不是抱怨,只是事理無礙的無相,說「怎能不相憶」,實在是憶而非憶,因此才有許多弘法的事業要擔負,是故筆者為此詩題一詩云:「辛霜酸露說生平,參入禪心只一聲,從來事理無相礙,鏡花水月住無明。」此正如他的「一念成佛」詩云:「佛魔寄心在一念,一念不生全體現」,已無「有相無相」的分別,當然亦沒有明與無明,此無分別的「全體現」,都在「一念不生」時。

最後談談他的長短句,寫得很瀟灑,我喜歡「蝴蝶兒」一闋,上片云:「一聲鐘,徹梵宮。煙蘿迷處有蒼松,僧行圖畫中。」真可以說是「詩中有畫」,下片云:「水清魚擁月,禪房映燈紅。等閒識取主人翁,掀翻象王峰。」水清、禪房都是世俗,瀟灑地由世俗悟入勝義,由是「等閒識取主人翁」,而「掀翻象王峰」,這便是崇化大和尚的禪境,不離世俗而得第一義諦。

還有「更漏子.寶泉禪頌」一闋,有句云:「清香木,菩提路,悠然象王行處」,此是寫景,實在是寫境。能由這種認識來讀集中的詩詞,讀者便可以進入禪境而走入菩提路上。

讀此集後,筆者很想往雲南一行,拜訪崇化大和尚,共嚐雲南雞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