畫評不是公關稿 ── 兼談畫評的三種功能

編者「飛鴿傳書」,約寫這個專欄,當時頗為躊躇,人不在香港,對於香港的藝壇活動已頗隔膜。寫專欄可能會變成很大的心理負擔,時時怕「巧婦難為無米炊」。然而編者第二度「飛鴿傳書」,卻提到目前的藝壇現象,希望有一個專欄,論點出自肺腑之言,當下便「傳書」答應,敲下這塊「地盤」。

對一些人來說,「地盤」相當重要,他們志不在稿費,亦不在於滿足發表欲,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,能將自己的「地盤」好好利用,便可以結交畫商畫人,稱兄道弟,自有無窮的收穫,而自己呢,亦儼乎其然是畫評家了。昔年曾讀過一篇文章,題目是「關良有分身術」,文章提到,關良來一次深圳,便有四個畫評家撰文,自稱於某夜「單獨與關老見面」,可是提到的某夜卻同一日子,由於他們自稱與關良會見的時間都很長,所以不可能是同一夜分四次單獨會晤,既然如此,結論便只有一個,關良懂得分身術。── 這就是畫評家善於利用「地盤」之道了。關良是有頭有面的畫家,對其畫評尚如此重視,肯「單獨」會面,所以讀者便非相信他們的評論不可。由是其「地盤」便自然增加了商業功能。香港的報紙雜誌多,自然就多「地盤」提供給「地盤畫評家」。這類畫評家一般多與畫商有良好友誼,故畫評云云,大多數就是這麼一回事。

近幾年,香港還多了一批由大陸來的畫評家或鑑定家,他們大大小小總有個銜頭,人便將之當成為專家了。可是,這些專家的商業氣息更重,他們似乎有一個不成文規定,凡由大陸機構主辦的拍賣或展覽,則張張都是好畫,若非大陸機構主辦,專家就一定能「鑑定」出一些偽作來。大凡肯出錢買畫的人,總不希望自己買來的畫,有偽作之嫌,所以捕風捉影的幾句話,就足以動搖買家的信心。一次兩次如是,次次如是,古畫如是,近人的作品亦如是,照情形發展,買畫大概只能跟大陸機構買。這種評論與鑑定的態度,如果說背後沒有商業目的,很難令人置信。

諸如此類的現象,令筆者想到,一個有良心的畫評家,恐怕至少要對三方面有益:對畫人本身有益、對收藏家有益、對初接觸藝術的後輩有益。如果他的畫評不能發揮這三方面功能,這篇畫評不如不發表,若發表,亦只是公關鱔稿,或免費廣告而已。一個真正有眼光的畫評家,一定看得出,某個畫人的優點與缺點,若能一針見血指出,對畫人的幫助可謂不能以價值計。

昔年齊白石初成名,已能在北京賣畫為生,陳師曾由日本回京,留意到白石的畫,提出一個意見,要他加強「紅花墨葉」的寫法。後來齊白石果然依陳師曾的意見,走出自己的路,成為大家,故白石老人一生感激陳師曾,陳死,白石為詩哭之甚哀,這種知遇,白石自覺終身難報。

畫評一針見血不受歡迎

評畫與畫人的關係,由這小故事,足見相當重要。畫評人的意見,可以影響畫人一生,而畫人本身,亦必須有足夠的雅量,然後才能接受別人的意見。可是如今卻不多見有這種畫評。縱有,亦未必能為畫人坦然接受。退一步,私下接受了,對畫評人亦未見感激,端的應了一句廣府俗語,「教精人仔家山發」。目前的畫評,未能發揮對畫人有益的功能,評畫的人固有責任,而畫人本身恐怕亦有責任。將意見當成攻擊,這種風氣,給畫評人造成相當大的壓力。筆者曾經寫過畫評,後來自動擱筆,即與這種壓力有關。

至於收藏家,最怕是受畫評的誤導。若忽然之間,眾口一詞,一致推薦某某畫家,根據經驗,大多數情形之下,這無非是商業宣傳而已。如若不然,沒可能許多畫評人會忽然一齊注意一個畫人的作品。所以一篇真正的畫評,至少應該維護收藏家的利益,而不是維護畫商的利益。一些初收藏或初學寫畫的人,心無定見,最易受畫評的影響,碰著不負責的畫評,他們便是最大的受害者。

初學者受時髦畫評所誤

筆者碰見過一個學國畫的青年,筆墨未練好,便已經講「效果」,彈墨綫,灑色點,把紙弄皺,鋪平再寫,諸如此類的製造「效果」技倆,一一搬上畫面。筆者問他為甚麼這樣做,他答,畫畫最要緊的是「藝術概念」,概念產生效果,因此效果比筆墨重要得多。聽見他這樣回答,筆者不禁長嘆,這就是受到時髦畫評誤導的受害者了。

所以有許多人,專搞一種效果,然後用後設理論來解釋,這效果與自己藝術概念的關係,亦居然說得頭頭是道,亦沒有人能夠證明,他講的只是後設理論,而不是先有概念,然後自然產生效果。是故劣質畫評充斥市面,便對畫人、收藏家以至初接觸藝術的人,都有害無益,我們看見的畫壇,便簡直是一片「白相場」!

有「地盤」在手的畫評人,肯不肯把自己的良心擺出來?

信報
1990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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