認識筆墨,不要討厭筆墨

最近在一個集會中,見到幾位香港文化界的朋友,其中一人對筆者說:「你一提出筆墨,立刻便受到攻擊,你可想過,原因是甚麼?」筆者答道:「以為筆墨就是守舊。」其人搖頭,應道:「不,只是因為如今許多人已經不寫毛筆字。」

筆者不知道這位朋友的說法對不對。不過許多人已經不寫毛筆字,則是事實。但如果為了自己不寫毛筆字,因而便否定筆墨,甚至痛恨筆墨,這種態度便未免太過偏頗。

近日絲韋先生寫了一篇文章,悼念林風眠,其中便有這樣的一段文字──

「當然,那些『此中有真趣』的靜物,那些飽滿得要溢出畫面的花朵,那些綠滿池塘的白蓮,那些紅黃得像燃燒的秋林,那些『枝頭亦朋友』的小鳥……都是傳統的中國畫裏看不到的。看不到卻應該知道的,那是林風眠有中國的宣紙上,用中國的筆墨和顏色,畫出來的水墨畫。儘管有些看起來有點像油畫,卻不是油畫。」

絲韋真是藝術的解人。他喜歡黃賓虹,但卻不排除他喜歡林風眠。一個真人喜愛藝術,而且懂得藝術的人,絕不會將眼光放在標奇立異的一面,而且評價也公正客觀。用國畫工具,可以寫出黃賓虹的畫,也可以寫出林風眠的畫,如果我們還硬說筆墨會拖住中國畫發展的腳步,甚至握殺中國文化的生機,那真是從何說起。

「儘管有些看起來有點像油畫,卻不是油畫」,那便即是「效果」了。筆墨的效果可以產生黃賓虹的風格,也可以產生林風眠的風格,這就證明「筆墨」可以有多方面的發揮。也證實了高劍父先生的話:「筆墨應隨時代而變」。林風眠的作品,便是一個好例。

因此如果我們討論筆墨,便不應該一下手便立即對之否定,而否定的理由只是因為他「古老」。正確的態度,是應該從顧愷之看到林風眠,看近二千年間,藝術家發揮筆墨效果的成績,從而體會到筆墨的作用。

倘如那位朋友的說法對了,討厭「筆墨」的人只是因為自己不寫毛筆字,那麼,評論藝術便已經失去公正。

只不過,信口雌黃卻亦已成為今日「藝評家」的風尚。這邊廂剛說,畫價如何不應由藝術家負責,一轉身,立刻便譏評林風眠的畫拍賣價下跌;這邊廂讚揚一位大陸新秀的畫,如何如何「專題」,一轉身,卻說林風眠「重複又重複大可不必」。立論之無原則竟達到這樣的地步,真不知跟商人的告白有何分別。

但卻正是這種無原則的「藝評」,卻發揮它反對「筆墨」的影響力。

有一位朋友也曾對筆者說及:「反對筆墨可能討好畫壇的新進,因為他們都不喜歡寫字。」

對了,其「影響力」恐怕便正在於此了。可是卻真的害人。如果畫壇新進將這種批判筆墨的言論,當成支持自己永不研究筆墨的理論根據,那麼,他便永遠跟自己民族最珍貴的傳統絕緣。

也還是林風眠吧,你看他說:「對於繪畫的原料,技巧、方法應有絕對的改進,俾不再因束縛或限制自由描寫的傾向。」因為他下過苦功,所以他才說得出這樣的話。「改進」並不是揚棄,而且恰恰相反,可以說是將之發揚光大。這亦即是嶺南派一貫的主張。

其實學寫字也不是了不起的事,「字無百日功」,下決心練一百日字,便已經可以掌握住筆法。在這裏,筆者也許可以介紹一下自己童年習字的經驗。

學寫字,最壞是「印字格」。照「字格」描,看似很容易上手,但卻絕對無法體會用筆的變化。而且這樣練字容易乏味,難怪學生會將習字視為畏途,一旦不須交功課,從此便對毛筆絕緣。

學寫字也忌臨帖,一邊看帖一邊寫,便只是「叠紫堆」而已,雖比描「字格」好一點,到底也乏味。

正確的方法是看古人的碑帖,看即是欣賞的意思,因為是欣賞,自然便有趣味。看碑帖又分兩方面,一是欣賞其用筆,如何起承轉合,如何抑揚頓挫,一是欣賞其結構。

王羲之的《蘭亭序》有許多個「之」字,每一個的寫法都不雷同,結體不同,筆法也不同,這並不是王羲之故意造作,只是因為上下的字不同,連帶起來,中間的「之」字便有不同的結體與筆法。寫字的時候,書家並非故意經營,只是隨心之所之,一切自然而然。──相反的例子,是近人為「人人書局」寫招牌,兩個「人」字結體故意不同,一望便覺得機械。

能於此等處用心三五個月,然後臨帖,臨帖時卻絕對不必機械模倣,只是將欣賞碑帖的心得付諸實習,真的「字無百日功」,三個月就已經掌握了書法的要領,以後便是進一步研究與實習的問題了。

筆者這樣說,只是希望有志寫國畫的人,能認識到筆墨的作用,不必聽那麼多後設理論,只管自己去練習筆墨,能夠掌握筆墨,就自然有自己的筆墨效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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