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筆筆中鋒」便不奇

筆者對國畫雖主張重視筆墨,但卻不主張「筆筆中鋒」,這個觀點,多年來經過實踐,益加鞏固。

其實有一個很好的例子,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個問題。

潘天濤寫花卉,名畫評家郭昧渠亦寫花卉,論取徑,二人大致相同,都是兼用「沒骨」與「勾勒」,而且亦兼寫景,即是將山石、水溪作為花卉的背景。──這種寫法,實在是宋元的傳統,到了元末明初,然後花卉始告正式獨立,畫家不再寫景來襯托。

可是二人取徑雖同,而且工力悉敵,但比較他們的畫,潘天壽畢竟勝郭味渠一籌。為甚麼呢?那就是因為郭味渠的畫,基本上以中鋒為主,側鋒之筆只偶爾一見,可是潘天壽卻喜用側鋒,真可謂不拘一格,故二者比較,潘天壽的畫就比較有跳躍的韻律感。

這種用筆的分別,從前的鑑賞家稱之為「奇」與「正」。中鋒為正,側鋒為奇。

潘天壽尚奇,這種作風自他年青時代已經開始,當他加入「白社」時,社中畫人多尚正而不尚奇,所以潘天壽的畫就顯得比較突出,吳昌碩因此贈以一聯云──

「天驚地怪見落筆;巷語街談總入詩。」這一聯,吳昌碩未嘗沒有「夫子自道」的意思,因為他的落筆亦尚奇而不尚正。老一輩的鑑賞家雖然稱之為「霸悍」,可是卻依然不得不欣賞他的筆法有金石味。

側鋒用筆,「金石味」大概是相當重要的因素,我們可以欣賞齊白石的側鋒,吳昌碩的側鋒,以至潘天壽的側鋒,都是因為有這因素存在。

可是我們亦可以提出一個相反的例子,那就是張書旂。他的畫曾經紅過一個時期,據說一懸諸畫肆,立刻就有人買去,所以甚受畫商歡迎,而潘天壽的畫當時卻未有人青眼,不過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,張書旂的畫如今大概已沒有甚麼人問津,潘天壽則已卓然成家,無論如何,在畫史上已有一定的地位。

張書旂寫畫可謂全用側鋒,尤其是畫葉,一律側鋒,但是他的畫卻令人覺得有薄的感覺,唯一可取之處,便是用粉用得到家,張書旂自己亦以「粉分五色」自詡,的確有他的長處,然而這長處卻實在無法掩蓋其用筆之短。他的用筆,便恰恰缺少了一股金石味。

談到金石味似乎很玄,其實卻不是,如今畫冊出版多,欣賞前人的作品十分容易,只要多欣賞,自然就能體會得出「金石味」這種效果。欣賞時,可以跟一些碑版同時比較,例如篆書的「三山公碑」, 書的「張遷碑」、「石門頌」,以及吳昌碩用力最勤的「石鼓文」,潘天壽用功最勤的「禮器碑」,一加比較,便容易領略。

然而筆者雖然說側鋒用筆以金石味為重,卻不等於說中鋒筆便沒有金石味。黃賓虹的畫,中鋒側鋒並重,但無論中側鋒,都有金石味,這便是一個例子。而黃賓虹這個例,卻恰恰證實了筆者的論點,寫畫不必拘泥「筆筆中鋒」,有金石味的側鋒,對畫面反而有醒提的作用,這亦便是吳昌碩所說的「天驚地怪」見落筆了。

強調中鋒側鋒,亦不定要將畫面縛死在傳統之上。很少人會留意到林風眠其實亦很重視筆法,他的畫,亦多側鋒,但是卻絕不輕薄,加上他的造型風格,以及用色如墨,因此亦卓然成家。如果一味着眼於他的畫題是否多姿多彩,那反而不是林風眠的知音。寫畫的人,一生專寫一個畫題的人甚多,林良寫鷹,夏昶畫竹,溫日觀寫葡萄,例子多得很,這寫畫人至今尚膾炙人口,從來沒有人因為他們重複畫題,就貶低他們的藝術價值,所以即使林風眠一生只寫二三十種畫題,亦不足以影響他的地位,而恰恰相反,有些人不斷變動畫題,卻絲毫未見其突出。

所以筆者欣賞林風眠,是因為他替水墨畫開出一條新路,可是卻並沒有將優良的傳統捨棄。

筆者有一個感覺,不知對不對,凡一幅畫初視之似乎不俗,可是掛久了,就有看膩的感覺,這幅畫一定是由於筆墨不佳之故,如果相反,愈看愈覺得好,那就必然是筆法或墨法有獨到之處。林風眠的畫很耐看,即使是他經常畫的變型仕女,亦令人百看不厭,因此不能說他的畫沒有筆墨。

許多如今在拍賣行紅極一時的畫,筆者不曉得買者到底有沒有將這些畫掛起來欣賞,如果朝夕相對,能經過一年的時間而依然覺得好,這幅畫恐怕才能算做不買得冤枉。

筆者雖然沒資格買畫,可幸如今圖版的出版普及,拍賣行亦一定出版目錄圖版,有些畫,光是看看圖版,三五次便已經看膩,真不明白這些畫何以能夠受到抬捧,因此懷疑,買家大概是將買回來的畫束之高閣,許久都不把畫拿出來一看。

回來我們原有的話題,用筆有奇有正,因此實在不必「筆筆中鋒」,筆者覺得這說法相當客觀,因為「筆筆中鋒」實在是很無謂的自我束縛,而且用「筆筆中鋒」寫出來的畫,亦不見得一定出色,劍父先生說筆墨須隨時代而變,其中即可能有我們話題的涵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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