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賓虹談用筆──平留圓重變

談論國畫的筆法,就筆者所見,近人中以黃賓虹為最精到,茲摘錄數則加以研究。

「鉤勒用筆,要有一波三折。波是起伏之形態;折是筆之變化方向。運用此法,可使線條不板滯,不會應用者,所畫之線條即無變化,亦即不能表現物體。此種線條之表現方法,實為東方用筆之上乘。」

引述此則,是為了澄清一些人對筆墨的誤解。例如說,用筆只有輕重,寫出來的線條有粗細,那便叫做筆法。這種見解可謂誤盡初學,簡單是夠簡單了,只可惜太過粗暴,等如否定了筆法,是故不可不辨。

用筆必須有轉折,然後才能成為象物的線條,然後才能發揮線條的效果,用筆能夠用到有轉折,當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,若以為寫一根線,只須時重時輕便已發揮筆法,那就必然終生不識轉鋒,而且可能終生分不出線條的好壞,只能皮相,而不知其內涵。

線條的確有它的內涵,正唯如此,才能用來表現物體,其所表現,便即是內涵了。若用筆無折鋒,縱使有輕重,亦必平板呆滯,不然狀物。

因此,完全強調線條的力度,亦是對線條的誤解,因為橫筆直掃亦可以有力,但是卻缺乏了轉折,不能算用筆之上乘。

「用筆如錐畫沙者,平是也。平非板實。」

「用筆如屬漏痕者,留是也。筆意貴留,似礙流走,不知用筆之法最忌泛浮,浮乃輕忽不遒,滑乃柔軟無勁。筆貴遒勁,書畫皆然。」

「用筆如折釵股者,圓是也。妄生圭角,則獰惡可憎,專事坎坷,尤險怪生厭。」

平、留、圓即是筆法的要訣。但是要平而不板,則仍須轉折,最容易見折鋒之妙的典範,是米南宮的書畫;至於留,則為遒勁的要着,筆必須能留,然後才可以叫做有力,是故有力的線條,可粗可細,不一定貌似粗壯然後才有力;用筆能圓,便是線條的立體感,許多人以為是用折筆,可是卻恰恰「妄生圭角」,以為是用留筆,可是卻恰恰「專事坎坷」。因此無論用平、用留、皆非圓不可。

筆者已經談過,好的筆法,有圓筆,有方筆,但必仍以圓筆為主,兼用方筆,無論書畫皆然。

如果是用沒骨法寫花卉,寫枝尤須注意用圓筆,用圓筆而能留,枝條的質感便表現出來。倘用方筆畫枝,偶然兼用則可,否則反見平板。但如果畫花葉,卻可用較多的方筆,不必筆筆中鋒,否則畫面便少筆法的變化。

如今許多人用筆的毛病,即在於不懂用圓筆,尤其是寫竹,將筆按住紙,隨手一拖,再按一按,便以為得法,可是卻偏偏犯了不圓的毛病。這種筆法寫出來的竹,初看似乎有力,可是久看卻令人生厭。

「點睛破壁,着聖手之龍頭,吐氣成虹,寫靈光於佛頂。圓轉如意,纖巨咸宜。」

黃賓虹在這裏舉出兩個用圓筆的例──

畫龍點睛,點睛的筆不是一點下去就算,必須仍用圓筆,點出來的睛才有神。寫草蟲點睛,許多人以為可以隨手,正犯不知圓筆之弊。

寫佛頂的圓光,用的是細線,可是線雖細,卻非圓筆不可。點龍睛的圓筆是「巨」,寫圓光的圓筆為「纖」,是之謂「纖巨咸宜」。

黃賓虹寫畫,最重視用點,他的點其實仍然是線,只不過是縮短了的線。欣賞他的畫時,不妨留意這點,便可以體會「圓轉如意,纖巨咸宜」之意。

「重易多俗,濁則淆混不清。重尤多粗,粗則頑筆而難轉,善用筆者何取乎此。要知世間最重之物,莫如金如鐵也,言用筆者,當知如金之重而取其柔,如鐵之重而取其秀。」

這一段話,正足以矯正「有力」的錯誤概念。以重為力,則多粗濁。如今許多人品評藝事,偏偏欣賞「重」,是真可謂誤盡後學。黃賓虹指出,重而能柔,重而能秀,可謂金鍼度盡。故若人以「筆力」稱許,則必須注意其是否能柔、能秀。不柔不秀便是粗濁,典型的日本市井字體即屬此類。

「唐李冰陽論篆書曰,點不變謂之布棋,畫不變謂之布算。」

「參差離合,大小斜正,肥瘦長短,俯仰斷續,齊而不齊,是為內美。」

這兩段說話,是論筆法之變。無論點畫,不得點點用一種寫法,亦不得畫畫用一種筆法。寫一個「三」字,三畫同樣筆法,便有如橫跌三段木頭;寫「然」字「馬」字的四點,四點同一筆法,真同跌下四枚棋子。

因此圓筆雖是主體,可是筆筆圓筆,而且是同一筆勢的圓筆,便亦犯不知筆法之弊。必須同為圓筆而能變,然後才可以算是「神而明之」。

黃賓虹論筆法,有平、留、圓、重、變五種筆法,只可惜黃賓虹的著述雖在,卻偏偏無人提出。──如果根本否定筆法,絕口不提,那態度反而光明磊落,如果既提筆法,卻將之簡化,又或者一味強調力度,那如果不是所知不多,便是有意誤導。

筆者希望讀者留意文前所引「東方用筆之上乘」這句話,然後才不會嚐一臠即沾沾自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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