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畫與壞畫

許多人時時問筆者,怎樣去分別一幅畫的真假,我的回答令他們很失望,因為我說:不需分別一幅畫的真偽,重要的是分別一幅畫的好壞。

張大千偽作石濤的畫,有些便是好畫,它亦有相當的價值。筆者在台灣看過四幅仿黃賓虹的偽作,一望而知是假畫,但亦不失為好畫,所以便問售畫的人,作者到底是誰,想跟他結交。可惜售畫的人硬要堅持是真蹟,不肯吐實,便失去了與這位作者結交的機會。

還有,在民國初年,趙浩公與李鳯公專門偽作宋人山水,這些畫通過北京售去日本,給收集在《南畫大全》中,那便是騙過了許多鑑賞家的眼,應該是好畫無疑,但亦是偽作。由此可知,若要真的欣賞一幅畫,要分別的是好壞,而不是真偽。

那麼,怎樣分別畫的好與壞呢?形而下是看筆墨,形而上是看氣韻。這樣說時,現代一些崇拜西洋美學理論的人可能反對,他們否定筆墨,認為一幅畫需要的是「效果」,此外還強調一個畫家的「特徵」,他們不知道這便是筆墨與氣韻了,用筆墨當然可以得出效果,由氣韻亦可以認識特徵,可是這些人寫畫評時,卻將筆墨看成是形式,他們不懂得欣賞形而上的氣韻,依然以形而下的表象為特徵,所以他們跟本不識一幅畫的好壞。

筆墨並不是簡單的形象,畫家隨手落筆,便表達出自己胸中的境界,因此筆墨與氣韻實在融而為一,不能分開來欣賞。筆者在台灣故宮博物館看過荊浩的一幅畫,真的感到山的重量,可是重而靈秀,給出來的感覺無法形容,這便是五代人的好畫了。近日有人送給我一幅台灣故宮博物館複印的范寛「溪山行旅圖」,全畫發黑,但近看水溪行人一段,便能看出一個境界,這境界令人想走入圖畫之中,跟行旅一同沿着水溪而行,所以這亦是宋人的好畫。

現代由於黃賓虹的山水流行,賓翁晚年眼疾,所以用墨愈用愈黑,雖然黑,但依然可以說是墨分五彩,焦、濃、重、淡、清。他雖然用重墨來破清墨,再然後點上焦墨,但你依然可以欣賞到清墨的效果。反之,當他用淡墨來破重墨時,你亦能欣賞到破墨的效果。

整幅畫的氣韻,從形而下來說,只是不同的筆法與墨法,然而這些筆墨,便將氣韻表達出來。所以分別黃賓虹畫的真偽其實很容易,有筆墨而能表達出氣韻的,即是真畫,偽作只一味學他的筆墨形態,由於着意模仿,氣韻便失,只看到通幅都是作意,一落作意便無氣韻可言。這亦是一幅畫好壞的分別。

由於黃賓虹的影響,現代有許多畫人拼命畫黑,他們以為如果不黑,便不能有如黃賓虹所說的「潤厚華滋」,這實在是誤解。賓翁影響筆者很深,但筆者寫山水時只意在賓翁,並不模仿。現在對自己的山水畫尚未滿意,不是筆墨的問題,只是覺得氣韻尚未十分圓滿,因為在收拾一幅畫時,難免有時仍存作意。這些畫未必黑,但卻有黃賓虹在,落於形跡而看畫的人,一定不以為然。

現代的畫作還有一種風氣,以為大筆撥墨,加上擦筆拖筆便有氣韻,許多買畫的人亦誤以狂亂為氣韻,這些畫其實不耐看。對着一幅好畫,有如對着一位知己在談心;對着一幅壞畫,便如對着一個面目呆板,毫無感情,但卻懂得作狀、懂得煽情的人。這便是能賣高價的壞畫。有些畫評家用後設理論來抬捧這些畫作,這便只是市場手段而已。

所以筆者始終認為,看畫不必太過理會真偽,理會好壞實在重要。凡耐看的畫必好,凡不耐看的畫必壞。好畫不必真,依然值得欣賞,真畫未必一定好,我們不能只欣賞那個「真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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