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筆之際,忽然想到貓頭鷹。那是北美大停電後三日。大停電時,最苦是烟霧警鐘長鳴,聲音刮耳,彷彿有一大群貓頭鷹在黑夜中啼鳴,那時候,王亭之自己尋開心,便想到澳門西南的貓頭鷹炖翅。
最後吃這個翅,已是一九八六年的事。西南阿榮知道王亭之要去夏威夷,乃炖翅餞行,據說貓頭鷹要過栱北關入澳門,所以並非話有就有,終於吃到,然後欣然赴夷島,所以王亭之對這個炖翅印象甚深。
貓頭鷹叫做梟,梟音囂,可是另有一種小鳥,名為鴞,亦音囂,因此許多人就把他弄錯了,以為鴞即是貓頭鷹,竟然將鴞視為惡鳥,那實在是千古不白之冤。鴞也者,只是鷦鷯,是有趣的小鳥。
可是,這個錯誤由《詩經》時代就有。《詩‧墓門》有句云:「有鴞萃止」,清儒朱駿聲認為詩中所說的鴞,其實是梟,因為幾千年來,國人都認為貓頭鷹與死亡有關,它喜歡腐肉的氣味,不但對死屍有興趣,即使在人將死時,它亦可以聞味而至,加上叫聲討厭,所以在人的印象中,貓頭鷹實在是惡鳥。
因此在周代的食制,便有「鴞炙」一味。這應該即是炙貓頭鷹。
炙,是古代飲食文化的進步,其初燒烤稱為燔,那是將肉直接放入火中燒,後來知道將肉架起,不沾火,如是即稱為炙,所以如今流行的BBQ,即是我國三千多年的文化延續,只是香港人已妄記了「炙」這名堂,而寧願稱之為「爸爸翹」。
鴞炙應該是當時相當流行的食品,莊子在《齊物論》中有一句話說──你計劃得太早了,見到疍就以為已經有鷄,見到彈丸就以為已經有鴞炙。由這句說話,可知當時的人是用彈弓來捕貓頭鷹,捕得之後,炙之而食。
這種做法,到宋代依然如故。宋人孔平仲有詩云──「彎弓既有獲,豈不願鴞炙。」那就說明,貓頭鷹始終是人的捕獵對象,可謂厭之深矣。但同時亦可以證明,誤將鴞當成貓頭鷹,亦已積非成是。
在春秋時代的歷史中,貓頭鷹亦成為一段小插曲。
鄭莊公出生時,腳先出,是為難產,因此他母親很討厭化,而偏愛他的弟弟段。到鄭莊公繼國君位,母親要莊公將京城大邑封給共,於是國人稱之京城大叔。
母親的偏心未因此滿足,還叫段謀反,鄭莊公其實知道種種陰謀,卻詐作不知,反而設計縱容反叛,於其反叛時,便給莊公佈置在他身邊的人捕捉。母親來求情,於是母子反目,莊公發誓:「不及黃泉,無相見也。」這是個毒誓,即是非到死後在陰間更不相見。
後來穎考叔知道這件事,便特意向莊公獻貓頭鷹肉,並且說,禽鳥之中,最值得吃的便是貓頭鷹了。莊公問為甚麼,穎考叔說,貓頭鷹吃母親的腐屍,不孝,所以應該吃掉它。
莊公聞言,知意之所指,便跟穎考叔商量,怎樣才能不違背誓言,而又能跟母親相見,穎考叔於是設計,挖一條隧道,母子二人就布隧道中相會。莊公高興唱詩:「大隧之中,其樂也融融。」所以如今還有「其樂融融」的成語。
貓頭鷹喜吃腐肉,也許即是它吃母親腐屍的原因,不過,何以只吃母而不吃父呢?那則難以明白了,也許它的父親根本沒在過它們身邊,是故便只有母親的屍體可吃。
此外據說有一種獸名為獍,專吃父親,所以「梟獍」便成為忘恩、不孝的代名詞。一禽一獸,真的禽獸不如,背祖忘宗,只顧養活自己。所以如今提倡妖音的人,要姓華的人姓「話」;要姓衛的人姓「圍」;要姓鄺的人姓「放」,真的有點貓頭鷹的味道。
由周代一直至元代,貓頭鷹都是給人炙來吃。元代有一本《飲食須知》,叫人不要在晚間炙貓頭鷹,因為能引來鬼魅。這自然是迷信,但卻可以證明炙是整治貓頭鷹的正宗食制。
如今已經沒有人炙貓頭鷹了,而且王亭之相信,明清二代亦已無此古老食制,清代鹽商的《調鼎集》,只教人料理白鴿、鵪 、黃雀(禾花雀)、麻雀,對貓頭鷹提也不提。
而且,現代人恐怕除廣府人外,亦少吃貓頭鷹。台灣的博聞大家高陽,在他的《古今食事》中稍稍提到貓頭鷹,但卻將鴞說為「貓頭鳥」,還說道:「不知道可有人吃過貓頭鷹?能告訴我與我的讀者其味如何否?」由此可見,連高陽都不知貓頭鷹的味,食制有地方色彩,由此可見其一斑。
王亭之有幸在夷蠻之邦長大,所以便有貓頭鷹炖翅可吃。
西南的貓頭鷹炖翅,先用上湯,加天麻來炖貓頭鷹,這口湯其實已甚濃郁,但由於有貓頭鷹的緣故,所以澧郁之中又透清鮮,喉底甚好。比如飲茶,飲茶的妙處不在於茶入口的一剎那,而是在於喉底,飲沒喉底的茶,不如飲水,飲沒喉底的湯,不如飲罐頭湯。
所以王亭之很難告訴高陽及其讀者諸位先生,蓋以喉底實在很難形容,有如佛的自證智境界,唯佛自知,說出來即已不是。
勉強要說,只能用一「鮮」字。鮮也者,是透過舌本滲入喉頭的味道。真料不到,忘恩反祖,負義噬母的東西,竟會這麼好味,不知道它會不會一方面背負方言,一方面又提倡母語教育?
戰國策雜誌 2003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