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先生的山水畫很耐看,在燈下翻閱畫冊,如同「從山陰道上行,山川自相映發,使人應接不暇。」看來看去,就得了個入處,那便是題識。在我看來,題識是畫之眼,又相當於一段視頻的「開始」鍵,只要一點擊,就會徐徐展開一個立體的、鮮活的時空畫卷。
先生有一幅潑墨山水畫的題識寫道:「客問潑墨,因寫此幅作答。客言,雲何與時賢不類。余雲,時賢又何以與古人不類。因相與大笑。客欲持畫去,不予,且留此幅付與有緣。客慍而去。」這個題識寫得很生動,當時的情景彷彿歷歷在目。結合這個題識來看畫,就能體會出這幅潑墨山水的好來。這幅畫全用水墨,不著色彩,而天地間所有色彩盡出。這是中國水墨畫的真精神,也是中國古代藝術的優良傳統。客責先生不與「時賢」類同,不時髦,而這種時髦恰為先生所不取。古羅馬人西塞羅說:「我寧願和柏拉圖一起犯錯誤,也不願和這些人一起正確地思想。」我相信談先生也是寧願站在古人一邊,也不願和「時賢」一起時髦。「道不同不相為謀」,難怪客人慍惱而去。
當然,先生並不是墨守成規的人。他有一幅仿古山水,題識寫道:「此幅仿古有何不可。」這幅畫空靈清新,若有氣息流動,仿古但又不拘泥於古。從這裡也可以體會到談先生山水畫的精神,舉凡筆墨、線條、色彩等,都是用來表達畫者心中境界的手段,不是目的,而畫的精神則與古人相通,與自然相通。我在看畫的時候,能時常體會到先生既在古代傳統當中,又能突破各種束縛自成風流的境界,雖不能至,然心嚮往之。
題識是畫之眼,這是我看畫時的體會。還可以說,畫都是畫者眼中所見到的世界。這裡就有兩隻眼了,一隻是看畫人的眼,一隻是寫畫人的眼。談先生還寫到了另一隻眼。有一幅「人間詞意」的山水畫,完全用水墨寫成,主體是孤峰一座,由於筆墨有力,顯得壁立千仞,氣魄宏大。先生在題識中寫道:「山寺微茫背夕曛,鳥飛不渡眾山昏,上方孤磬遏行雲。偶上孤峰窺皓月,覷開天眼看紅塵,可憐身是眼中人。癸未寫人間詞意。錫永老眼。」
這個題識是寫人間的一首詞,意思很深邃,這裡嘗試解一解。「山寺微茫背夕曛,」大概是在一個山寺背對著夕陽,然後起了一個境界,詞和畫所寫的都是境界中所見。「鳥飛不渡眾山昏,」眾生昏昏,難以救渡。「上方孤磬遏行雲,」《詩經·商頌》曰:「既和且平,依我磬聲。」磬聲雖孤但和平祥瑞,「遏行雲」有止定之象。「偶上孤峰窺皓月,」孤峰絕頂,皓月當空,不知道是何種境界?「覷開天眼看紅塵,」紅塵中事都看見了。「可憐身是眼中人。」可憐是慈悲心腸。 「身是眼中人」很有趣,譬如畫中人跳出畫,看到畫和畫中的自己。
我的這個解法,只能算是「望文生義」,通過題識這只畫眼來看先生的畫,然後揣摩筆墨、線條、構圖、意境等,如此欣賞,一幅畫能看上好長時間,深以為樂。至於畫中境界,作為藝術欣賞的一種審美心理,已經很好了,更深入的則不可思議。
汪廣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