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印壐看傳統

曾經提過,漢印藝術得力於方塊字,本文試從方塊字來談書畫。

我國的方塊字結合,有所謂「六書」。六書之中,影響藝術最大的是「象形」。由甲骨文開始,許多象形字簡直就是繪畫,不過卻是經過圖案化的畫。其中有些字,異體甚多,最突出的是「羊」字,據統計,竟有四十五種不同的寫法,因此我們不妨說,由於古人跟羊的關係密切,所以有四十五種「羊」的造型圖案。

筆者曾經在本欄提出一個意見,寫國畫,其實也是圖案化的造型而已。當然,這裏之所謂「圖案化」,並非指工藝的圖案,而是指經過提煉、經過增刪的藝術造型,這種造型,表現出物象的精粹。例如山水畫的樹葉點法,以及山石的 法。筆者亦曾舉過近人的例,最明顯莫如齊白石的牽牛,潘天壽的荷花。

從形而下言,若說甲骨文的四十五體「羊」字,直接影響到齊白石的牽牛花,那當然是笑話,但從意念來說,卻實在不妨認為二者一脈相承。也即是說,中國方塊字的「象形」,派生出許多藝術的概念。書法、繪畫,印章三大國產藝術都受影響。

因骨文對後代的影響恐怕不很大,可是秦壐與漢印,影響力便相當之大了。「秦朱漢白」,是很了不起的藝術遺產。

像附圖的巨壐,是一件很著名的文物,印文為「日庚都萃車馬」,整個壐文的結構,其「留白」之處十分突出,真的做到「密不容針,疏可走馬」的地步。若逐個字來欣賞,亦可謂奇趣橫生,筆者特別欣賞其中的「馬」字,上面三橫,真如風颺馬鬃,下面的兩橫,則如馬蹄快放,四蹄並舉,其姿態之生動,令人嘆為觀止。

中國書法講究「揖讓」,中國繪畫講究留白,如果說其精神不跟這方巨壐一脈相承,真的說不過去。由是可知,一種傳統,其精神可以貫注數千年而不衰,亙古常新,成為民族精神的表徵。如果因為他已延綿了幾千年,便認為一定非更變不可,這種想法真可謂十分危險,舊的傳統給斬斷,而新的觀念又未成熟,結果精神上便一片空白。如今中國大陸的社會情形便恰恰是這樣,一切傳統美德被視為腐朽,而社會主義又無道德標準,結果便是物慾橫流,貪官污吏滿天下。

因此,如果要創立「現代藝術」,並非一定要凡傳統就斬斷不可,是不是可以心不平氣和一點,試試在傳統的基礎上來創立「現代」呢?例如這方巨壐的留白,以及象形文字的造型藝術,若將之視為腐朽的傳統,是不是會過份粗暴。一些「凡新便好」的人,只是對傳統認識不深而已,如果有認識,恐怕便不會叫叫嚷嚷,凡新便好。

我們再看看附圖中吳昌碩刻的「石墨」一印。這方印,是吳昌碩的中年作品,尚未具強烈的個人風格,但正由於這樣,便可以看出其學習傳統的路程。

「石墨」二字,筆畫一簡一繁,很難刻得好,可是吳昌碩卻在「留白」方面用意,因而整個印章便十分之生動。「墨」字最上端的一橫,突出於「田」字之外,「墨」字下方的「土」,處理成弧線,由是使「墨」留下小空,恰與「石」字的大空呼應,這都是「章法」上精到之處。

如果將「石墨」一印跟前舉的巨壐比較,我們就可以領略到甚麼是傳統精神了。

我們不妨由此聯想一下黃賓虹的山水,畫面上的空白互相呼應,一氣呵成,那種意趣,不也是正好跟巨壐與「石墨」一印的意趣相同麼?可是,意趣相同,面目卻不必相同,相同便是缺乏自家面目。──黃賓虹的山水,面目自然與巨壐的面目不同,這是由於藝術品種不同之故,不必比較,但卻可以用吳印來跟這方巨壐比較。

在這裏,我們還可以舉出一個傳統中斷然後復甦的例子。

官印到了宋代,曾一度改為用「宋體字」,即是如今的印刷體。用這種字來刻官印,自然是為了實用,因為一般老百姓無法讀得懂篆體的印文。但從藝術的角度來看,這卻是傳統的中斷,由於宋體字太過齊整,所以印文結構便顯得平板,缺乏留白的意趣,亦缺乏造型的意趣。

在此影響之下,宋人刻印可謂一無是處,書家畫家林立,而偏偏沒有金石家出現。

一直到了明代,私人印章才開始講究藝術,然後才有文三橋的印章風格,影響一時。清代金石名家輩出,一直至今日,依然有不少成就不凡的金石家,那就是由於清代金石家的「復古」。

在學術上來說,清代是一個復古時期,帶頭的是經學的復古,影響到書畫金石,而金石的復古,便為印章藝術帶來了新的生命力,恰如經學的復古,醞釀出清末的民權思想一樣,都是由傳統脫胎而成為新生事物的例子。

所以回顧歷史,筆者很反對菲薄古人,尤其反對菲薄民族精神、民族特色。本文由印章舉例,只是因為比較容易領略其精神特色之所在耳,書畫藝術,其實道理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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