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漢印到清代山水畫──道家思想的發展

疏密與空白,其實只是一事。

無論書畫金石,當有疏密聚散之時,空白便已自然形成。也可以說,當留白之際,便亦自然有疏密聚散。

留白,是中國藝術的傳統。漢人鑄印,印文的留白便很遘究,讀漢印譜,對有些印章的留白,不得不嘆為觀止,嘗試改動,總覺得珠玉在前,真覺得增之則太長,減之則太短;廣之則太疏,收之則太密。

為甚麼漢代工匠鑄印,已有如此優良的藝術呢?照筆者推想,這正是拜方塊字之所賜,如果中國用的不是方塊字,就不可能有這樣優美的印章藝術。

而且,我們的方塊字中,還有不少是象形文字,如山、水、魚、鳥等等。這些字,一經圖案化,便已經有美感,因此才觸發起鑄印藝術的發展。

那些鑄印的人,沒想到自己的藝術竟會影響到後世的書畫,然而影響卻實際存在。這便即是所謂「自然之理」了。因為書畫金石實際同源,所以無論怎樣騰挪變化,其基本的理路卻總不變,是故「留白」才成為三者共通的理趣。

因此談及現代藝術,筆者總認為一個民族的藝術自有其特色,要現代,便在民族特色的基礎上去現代好了,實不必因為這些特色古老,便指之為陳腐,於是便企圖避免這些特色。事實上,民族特色,古老傳統等等,亦並非蛇蝎也。

我們如果再將「留白」研究下去,還會發現,原來這一傳統還有道家的思想,那就更加源遠流長了。

道家的思想,有一部份來自老莊,老莊主無為,所以提出「知白守黑,知雄守雌」,因為是「守」,是故無為,然而「無為無不為」,無為並非消極與虛無,只是以靜制動的進取形態。

留白的理致,恐怕便亦在於此。

仍以漢印為例,整個印章的意趣,不在於印文筆畫本身,而是在於筆畫之外的空白處,這便即是得意趣於象外,如果視形象為有為,那麼,意趣便正在於無為的空白。

我們或者會覺得奇怪,漢代鑄印的工匠不可能精通老莊,為甚麼他們的藝術,竟會受道家精神的影響呢?

這便是所謂時代精神了。秦代即有方士,方士可以影響及當時的貴族,例如受秦二世寵倖的趙高,相傳亦尸解成仙,這即使是道家的附會,但至少可以證明趙高曾從方士修煉方藥,而且還修習過當時方士的方術,如導引,行蹻之類。到了漢代,方士思想一直流傳於民間,以致衍成天師道與太平道,因此兩漢的印工受老莊思想影響,可以說一點也不奇怪。

研究中國繪畫的歷史,如果由漢印的「留白」起,一直研究到清代石濤的「一畫」,可以說是很有趣味的事。因為石濤的「一畫」,亦是道家思想的產物。

為甚麼道家思想,竟可以主宰中國藝壇幾千年,這真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。或者,我們可不可以這樣說──中國讀書人,一直受道家思想的影響,無論儒家、釋家,都免不了。這樣說,於三家其實並無軒輊,只不過提出討論,希望儒釋兩家,尤其是釋家,不可有所誤會。

魏晉清談之士,雖然很推崇當時的慧遠,稱之為「遠公」,然而慧遠的思想,有道家成份,可謂無可諱言。

到了唐宋,釋宗之同時參學道術者,亦大不乏人,所以有「服氣」之類的著述,甚至天台祖師,亦提到「外丹」與「內丹」。是則道家的思想影響之大可知。

不但唐宋如此,直至清代,石濤,道濟等雖是釋門人物,石濤甚至還是一宗的領袖人物,可是他們的畫作與著述,道家思想儼然。這情形一直繼續至民初,由於楊文會提倡「唯識」,印度嚴謹的學風受到重視,釋道之分才比較嚴格,而學佛的人便亦以談道家為禁忌。

回顧歷史,我們甚至可以說,中國的藝術發展,與道家思想的發展同步,中間參雜有禪宗的思想,亦彼此皆同。

最典型的例子是山水畫。國畫山水,山林隱逸的氣味很重,這便是道家思想的反映。一直至清代,山水畫無不洋逸着這種氣息。

事實上,中國的山水畫的確不同西洋的風景畫,這不單指技巧,而是指氣質。──至於技巧與氣質有相通的關係,姑且不論。

藝術作品的氣息,自然由思想決定。如果要求現代畫人有道家思想,自然不合理,可是如果硬要排除道家,追求現代文明,則恐怕亦很牽強,因為道家思想有一些因素,已經變成民族的特性,硬要排除這些特性,不見得便是「前衛」。

本文僅論及「留白」,不見得全面,然而本欄已有多篇文字,探討道家思想對國畫的影響,讀者可以參閱。然即使就「留白」一點而言,其間的陰陽虛實,已足反映道家思想最重要的一面,知筆者之意者,或不以拙見為牽強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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