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畫的生與熟 ── 筆熟而後生拙‧猶如脫繭化蝶

筆者初學寫畫,用筆每不就手,其時年紀尚幼,卻想學老辣的筆觸,純初先生便對筆者說:「生拙有生拙的味道,你將來想寫這樣生拙的筆觸,恐怕還辦不到,未必老辣就好。」

現在已事隔四十餘年,回想起來,純初先生的話可真說對了。老辣的筆觸其實並不難寫,可是老辣而有韻味,卻便是生拙之力。

近代畫人中,可以將吳昌碩與齊白石來比較,他們都以書入畫,可是取徑卻各有不同,吳昌碩得力於石鼓文,齊白石則得力於三山公碑,比較起來,齊白石的用筆便比吳昌碩老辣,但細細欣賞,卻還是吳昌碩的畫耐看。此無他,吳昌碩之生拙處,絶非齊白石可及。

不過,雖然這樣說,齊白石卻已屬非同小可,他的畫很搶眼,紅花墨葉,有時甚至紅花綠葉,一寫不好,便傖俗不堪,但他的畫卻絶對不俗,那就是因為倒底有幾分金石氣,這便不是學齊白石的人可及。

在港、台兩地,「齊白石」很多,驟眼一看,亦似模似樣,因為那些「齊白石」亦有很好的書法基礎,但是所欠缺者,卻只是那由金石氣產生的生拙味而已。由此可見,畫之生拙,實在難能。這種生拙當然不似初學寫畫的人,那種力不從心的生拙,卻是「熟後之生」。

更了解甚麼是熟後之生,可以拿潘天壽一生的作品來比較。布局奇險,原是潘天壽最大的特點,筆者看過一批民國初年潘天壽的畫,那時是他的「白社」時代,在社中,他的畫已相當突出,高出同儕社友,吳昌碩稱之為「天驚地怪見落筆」,足見其特獨風格。

可是那時候潘天壽的畫,如與其後期作品相比,卻未免有故意造作的弊病,章法故意求奇,用筆亦故意求奇,雖然「天驚地怪」,但卻未見爐火純青。吳昌碩對他的讚揚,只是一位前輩對後輩的提拔而已。

熟後之生並非人人皆可

潘天壽後期的作品,雄奇如故,但用筆卻已不求「天驚地怪」,可是生拙的趣味盎然,因此便比其早年的作品耐看 ── 這種生拙,即是熟後之生。

由不懂畫法的生拙,變成純熟,然後又再轉為生拙,這段過程,許多畫家都不能辦到。是故「熟後之生」,不妨比喻為脫繭的過程,能辦得到,便可以脫繭化為蝴蝶,如若不然,那便只是僵死的蠶蛹。最突出的例子,可以舉出與潘天壽同為「白社」的畫人的張書旂。張書旂擅長用粉,他的名言是「粉分五彩」,即是用粉如用墨,有輕重厚薄濃淡的分別。這一點,張書旂的確能夠辦到。然而無論如何,看他的畫,總覺得有點「飄」。

筆者亦曾研究過一批張書旂的畫,包括他中年以及晚期的作品,發現他寫畫多年,用筆卻只見愈寫愈熟,因此便欠沉著,成為「飄」的主因。

所以,若把比喻潘天壽為破繭而出的化蝶,便不妨把張書旂比喻為僵化的蠶蛹,筆者這樣舉例,可能會引起喜愛張書旂作品的人不滿,但如果不舉具體的例子,卻又很難說明問題。

然而筆者這樣舉例,讀者卻千祈不可誤會,以為必須像潘天壽的奇險,然後才是生拙。可以說,絶對不是。

奇險與平淡,只是風格問題,根本與生拙與熟滑無關。

近代畫人中,與潘天壽之奇相對的,可以舉陳半丁為例。陳半丁的章法及筆法,恰與潘天壽一正一奇。許多人,忽視了陳半丁的畫,那是由於時代風氣,喜奇不喜正,這是另一回事,不屬於本文的話題。

童心仍在達熟後生境界

陳半丁的畫,絶對不熟滑,但卻欠生拙,這才是他不如潘天壽的地方,而不在於奇正之不同。

近人能夠奇正相生,可是卻別有生拙之味的,不得不推黃賓虹為首席。筆者常說,近三百年,黃賓虹已經高居榜首,超越了一切名家。這說法當然可以不以為然,但卻是筆者個人的意見。

黃賓虹五六十歲的作品,只不過見筆墨工夫而已,那時他已有畫壇地位,但卻絶對不能跨越同儕。至少那時的賀天健就可以跟他比肩,黃賓虹並不見到特別突出。

七十四、五歲以後,黃賓虹的畫便開始有「熟後之生」了。他晚年用墨重,墨厚可以指捫,那卻並非是「熟後之生」,一如潘天壽的奇險,只是風格問題而已。可是老年的黃賓虹,用筆卻真有如童孩,那才是其畫作趣味之所在。

港台兩地亦有不少「黃賓虹」,筆者在台灣,便有人拿出一本「黃賓虹」的冊頁求售,十二頁,索價只三十萬台幣,不過不失,可是毛病卻在於用筆太熟,此即是一般「黃賓虹」的弊端。目前健在的畫人,筆者喜歡朱屺瞻,那正是因為他的畫已經愈寫愈生,朱屺瞻寫油畫出身,晚年改寫國畫,卻未料其成就能如此之大。許多終身寫國畫的人,始終達不到熟後生的境界,可能在於童心之有無。

筆者不識朱老,想像中,他應該有一片童心的。

信報
1990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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