算眼前此外皆閒事

兩年前,大陸機構在夏威夷同時舉辦兩個展覽,一個是明清畫展,一個是現代國畫展,兩個展覽並室舉行,相隔只一走廊。

展覽第一日,筆者往參觀,嚇一跳,入場的人竟要排隊,出一個,入一個,規定甚為嚴格。長長的隊列,卻都是看明清畫展的人。工作人員怕排隊的人等得不耐煩,一味勸說,請他們先去看現代中國畫展,因為那邊不必排隊,可是聽勸告的人卻似乎很少。筆者見隊伍實在太長,如命移步而往,偌大一個會場,只見小貓三五隻,大可從容參觀。

可是,只不過看過十張八張畫,自己就後悔了,那些所謂「現代」的國畫,到底是一些甚麼東西呢?明明是畫紫藤,卻偏偏要將紅色、藍色、黑色、黃色的色點,遍灑畫面,灑到有如打破了顏色碟,是即所謂「現代」了。

明明是畫山水,卻在一條瀑布上,用墨綫縱橫交錯彈幾下,到底是表現甚麼,相信連畫者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畫人急功近利 投向「現代」

此外,許多「現代」便是一意追求色墨交融的效果了,在一塊紅色上,點一些墨點,當然醒目,再點幾點明螢在墨點之上,更可收跳出來之效。然而,這便是藝術了麼?這便是現代藝術了麼?

自從「開放」之後,大陸的畫人開始接觸到海外市場,也接觸到一些海外的理論,同時見到一些海外的作品,因此,他們便模仿了,反正模仿這些東西非常容易,三歲孩童最優為之,他們以為將畫面弄得亂七八糟,便叫做「現代」,所以便拚命「現代」,以圖自己的畫可以賺點外滙,幫補生計。

因此,面對著這些畫,筆者有鼻酸的感覺,這已經是畫人自損人格,向阿堵物跪拜的象徵,他們需要海外人士買自己的畫,便不惜向混亂與荒謬投降。

可是回心一想,到底是甚麼人帶動這混亂與荒謬的風氣呢?筆者覺得,香港人應該難辭其咎。香港一些人,畫沒畫好,後設理論卻十分成熟,他們很熱心返大陸「交流」,拿大陸一些二三流畫家的畫回香港圖利,大概就是這種「交流」害事,害盡了大陸一些急功近利的畫人。

若勉強堆砌風格 必無前景

西洋的現代藝術理論,很強調畫人本身的藝術概念,認為由概念可以產生效果,所以欣賞畫的人,是由畫的效果,來與畫家的概念起共鳴,而畫家本來便如一首樂曲,他奏出的音符,可以怡情動性。

這種藝術理論,當然有他的優點,不能說是錯,可是弊端都在於易為人利用來取巧,一味灑色點,是很容易製造的效果,可是人們卻不禁要問,光是這類效果,就足以證明,這就是畫家的藝術概念了麼?

當然還有更聰明的人,可以挖空心思,創製自己的效果,例如在畫面上一些地方,粘一沙土上去,幅幅如是,便亦可以成為「風格」,然後創出一套後設理論。來解釋自己為甚麼要粘沙土,這種做法,自然亦可以炫人耳目,運氣好,那便儼然是大師了。這種藝術家即使名成利就,恐怕亦是叨了現代藝術理論的光而已,潮流一過,一切歸於塵土。

當筆者看見「現代」國畫居然向這條路走之時,由厭惡轉為悲涼,是很複雜的情緒,因為這明明是國畫的一條死路。

國畫的本質,在於筆墨,這跟西洋的油畫水彩畫不同。自有國畫以來筆墨便是它的生命,自唐至今,國畫發展出許多種風格,也形成了多種面貌,然而卻從未有這一種可以脫離筆墨。

以筆墨作為本質,是幾千年的民族文化所形成的,民族文化有其本質,因此繪畫自然便也有它的本質。如果想將這本質抽離,那麼,民族性也就失去了,這絶對不是藝術家的成功,只是無端的失落。

因此,當國畫家向「現代藝術」投降時,即使偶然成功,自己的畫可以賣錢,也是一種悲劇,等如交際花賣身,雖發財亦不見得高貴。

可是更令人覺得可悲的,卻是一些不負責任的畫評,故作高深,東抄西引,把這種國畫賣身投靠的現象,捧上天,彷彿將交際花捧為聖潔的玉女,那就更加是藝壇的悲劇。── 筆者彷如見到有人扯皮條,在神聖的藝壇灑狗血,在用脫衣舞來祭天地社稷。

國畫的本質在於筆墨氣韻

這些畫評,往往強調,某人的畫在外國的市場如何如何,已經由三位數字跳進四位數字,很吸引人。可是,中國人畫出來的畫,竟要靠外國市場的定價來作評價的依據,是不是可笑一些呢?這些失去國畫本質的畫,幸而被外國畫商看中,作為投機的對象,到底又有何光榮?對投「現代」之機的國畫固然痛心,對一些商業畫評更加痛心疾首,假如風雅人士受他們影響,捧「現代」立場,則可謂誤盡後學,因為後學者很以為容易找到一條終南捷徑。

所以,筆者很希望,談論國畫藝術的人,能強調筆墨,而且討論前人的筆墨,由筆墨生氣韻,那才是國畫的永恒。筆墨之外,「算眼前此外皆閒事」,是故實不必由海外投機市場,抹殺國畫的絶對本質。

信報
1990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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