筆畫 ── 國畫批評的標準

許多人對國畫的強調筆墨,認為是對畫家的局限。這種看法可能是從文人畫的觀點而來,實在是很大的誤解。

我國有文人畫,可以說是藝壇的特產,別的畫種,繪畫便是繪畫,無所謂文人不文人,而我國則有之,這是因為文人必定用墨筆寫字,所以毋須習畫,便已經打下了筆法的基礎,有這基礎,便容易轉而為寫那種所謂「文人墨戲」的畫了。

文人墨戲,以「四君子」為畫題者多,即是梅蘭菊竹。四者之中,以畫菊較少,因為畫菊其實較梅蘭竹為難。文人墨戲亦有寫山水,則大都以樹石為主。至於人物畫,因為有造型上的困難,未成專業的文人,自然難以取之為題材。

這些文人畫,筆墨可以說是他們的全部內容,也可以說,文人只靠筆墨,即可使繪畫具有藝術價值。但是我們卻必須知道,筆墨究竟並非國畫的全部內容,因此強調筆墨,並不等於承認筆墨即是國畫的全部。由此劃分,文人畫便只是國畫中的一個品種,實不足以概括國畫整體。因此,如果一談到筆墨,就以為應該拿文人畫來作為典範,對國畫來說,那是不公平的事。過去評畫的人,一提到畫,就將之分為文人與工匠,而且推崇文人畫為尊,那恐怕是由於寫畫評的人,本身就是文人,故他們的意見純粹出於文人的自尊。

筆墨並非國畫的桎梏

然而,我們卻不妨看一看,黃賓虹的畫、齊白石的畫、潘天壽的畫,無一不以筆墨作為骨架,甚至傅抱石的畫,亦有其獨特的筆法墨法,可是他們寫出來的畫卻絶對不同純粹筆墨遊戲的文人畫。

因此,我們可以否定前人推崇文人畫獨尊的觀點,但卻不能因此否定國畫必須以筆墨作為骨架。

既然如此,筆墨對文人畫來說是一種局限,但對國畫全體而言,則絶對不是局限,請看前輩黃賓虹、齊白石、潘天壽、傅抱石數家,他們的畫風絶對不雷同,可是應用筆法墨法則相同,足見筆墨這種因素,在不同畫人之手,可以演變成為不同的表現形式,可以造出各種自然物態之形,而且各有強烈風格,是則豈可一口咬定,說強調筆墨便是對藝術的局限與桎梏?

因此,筆者很希望今日評論國畫的人,必須了解筆墨在國畫中的重要性,要批評一家的畫優劣,以至批評一張畫的優劣,都應該以筆法墨法為批評的主要依據 ── 雖然不是全部依據。

感性泛濫乃畫評之大忌

能夠這樣做,批評才有標準,如若不然,即使用詩一樣的語言來鋪陳一些後設理論,亦未免令人覺得空洞,因為評論的本身根本沒有標準作為依據。

常常讀到一些畫評,一味用感性的文字來讚美,文字即使堆砌得好,其實亦只是文章作者一人的感受而已,稱之為畫評,實有未當,那正因為文章本身根本沒有標準。可是,畫者與畫商想做宣傳,卻最歡迎這種畫評,或者竟不妨說,他們實際上是約人寫這種畫評。

筆者見過一位台灣女作家,書案上堆滿某人的畫作資料,她很坦白,是畫人求她寫一篇評論,在台灣的藝術雜誌發表,她需要連夜參考這些資料,然後才動筆寫文章。筆者當時聽她這樣說,不禁有點錯愕,既然她對這畫人認識不深,甚至可以說毫無認識,然則光憑翻翻畫展的目錄、一些剪報、十幾二十張畫照,她就可以寫出關於這畫人的公正畫評?這種畫評未免太過兒戲,只能說是公關宣傳稿。

後來過了兩年,又見這位女作家寫文章,推薦傳抱石的女兒傅益瑤的畫了。傅益瑤的畫當時正受日本畫商抬捧,企圖製造一陣熱潮。這位女作家恰於此時盛讚傅益瑤的畫,「下筆金剛杵」。筆者讀及其評論,不覺竊笑,然而卻覺得,她忽然亦拿筆法來作批評標準,雖拾日本畫商的牙慧,然而亦是一件好事,因為讀者至少可以由她的評論,用筆法來作為標準,因而就可以比較得失。傅益瑤那種看似粗壯,實則孱弱的筆法,十足十日本人的商業書風,若認為那就是「下筆金剛杵」,則任何廣告畫的人都足以當之。有此標準,讀者便能分別畫評與畫人的是非得失,總好過讀那些感性文字,空空洞洞,難以辨別是非。

由此例子,筆者便深深覺得將筆墨確立為國畫批評的標準,實在是很重要的事。如果不許立此為批評的標準,可是卻又另外提不出標準出來,那麼,徒然只製造畫評界的混亂,阿貓阿狗有一兩個發表文章的地盤,便可以因人之託,大寫其感性畫評,那麼,畫評便將淪落為宣傳稿件或公關文字,這真的是畫評界的悲劇。筆者多年前經常發表畫評於港台兩地,忽然輟筆,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不想自己的文字跟那些公關畫評稿混在一起。筆者評論國畫,絶對以筆墨作為主要的評論依據。談及畫人筆墨的得失,讀者才有比較的標準,因此不惜再三強調筆墨,事實上,筆墨的確是國畫的重要原素。

信報
1990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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