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宋代墨梅看「現代」

如今提到國畫的「墨梅」,主張「現代」的人,一定嗤之以鼻,但筆者卻正想通過這個畫種來一談「現代」。

頭一個寫墨梅的人,相傳是宋代的華光長老。有一夜他睡不着覺,正輾轉反側之際,驀然望見一窻梅影,他於是起床,就在窻紗上用墨追影描繪。翌日天明,春窻紗上的墨梅,覺得另有情趣,由是一畫再畫,摹寫梅影之意,便創出一個新的畫種。

在此之前,宋人畫梅跟畫其他花卉一樣,都屬「院體」,一律冰綃染粉,於花瓣外稍加烘染,以期花瓣突出,仍不脫寫生家的風格。因此華光長老的墨梅一出,立刻一新眼目,為士大夫接受。後來並由此觸發起墨竹的畫法,足見墨梅的受歡迎程度。

後來發展,墨梅的寫法漸漸改變,由用墨點瓣,變成雙鉤畫瓣,因此看起來已非梅影,蓋有如梅花的白描,元代以後,墨梅畫作已多此類,已很少人用墨點梅寫真正的「墨梅」了。但墨梅的原始面目,卻實非如此。

我們且一談華光長老的墨梅。

追摹梅影,當然是出於一時的衝動。在他當時來說,實無意創造一個新的畫種。然而亦正因如此,他才能將這畫種創造出來。倘如他苦心經營,志在創新,恐怕效果便會相反,結果甚麼都搞不出來,或者搞得非驢非馬。

這樣說,筆者絕無意在宣揚「偶然論」。因為偶然之事,實在並非偶然,如果說得玄一點,那便是潛意識的事。

人在潛意識中,往往醞釀着一種想法,可是卻無法表達,亦無法付諸實踐,但一當觸發,這種想法就能脫困而出。占卜其實就是這麼一回事。占卜強調「誠則靈」,來占者要有誠意,占者亦要有誠意,然後才能溝通感應。所以占者其實只是憑卦象的觸發,讀出來占者的潛意識,在他的潛意識中,往往已有事件結局的影子。

《左傳》有一則很著名的占卜故事。僖十五年,秦伯伐晉,使卜徒父筮勝敗,得「蠱卦」,卜徒父占斷曰:「大吉也,三敗必獲晉君。」後來果然秦兵連勝三次,最後一次,晉侯的戰車因馬驚而盤旋於泥濘中,為秦兵所擒。

卜徒父所用的占詞,是「千乘三去,三去之餘,獲其雄狐」,見到這占詞,當然任何人都會得出跟小徒父相同的結論,可是這占詞卻不見於《周易》,許多人便懷疑那是根據晉國獨有的《易》,且有人驚讚,認為當時諸侯各有屬於自己國家的《易》,且比《周易》準繩。然而這說法實大有疑問,筆者以為,只是晉卜徒父自己根據占斷說出來的占詞,未必見於成書。他隨口說占詞,便是所謂「感應」。

當時的晉國比秦國強大,秦兵雖精,秦伯心中實有顧忌,但他的潛意識卻知道自己會打勝,而且若不擒晉侯,孤軍深入,即使連勝亦有危險。卜徒父只是感應他的潛意識,然後將事件說出而已。

華光長老喜歡畫梅,但他的潛意識卻實在反抗用當時工麗的「院體」來表現梅花,因為梅花的品格,的確非「院體」所能表達。一經窻紗梅影的觸發,嘗試用淡墨來點梅花,便是潛意識的脫困,因此才創造出一種新的畫梅形式出來。

也可以說,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所以墨梅這形式一出,立刻便為社會認同。華光長老不須要怕別人不瞭解自己的作意,編一大套後設理論來支持自己的畫法。

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便可以說是「社會因素」了。有這樣的社會因素,自然便有這樣的藝術形式,而且這藝術形式立刻便會被接受,實在不必費唇舌去向社會解說。可是如今一些立志「現代」的人,他們的做法卻恰恰跟華光長老相反,苦心經營一種技術,找出一種材料,然後得到一種效果,立刻便上古下今,左圖右史,或中或西,搞出一套後設理論出來,中則是禪或道,西則是存在論與現象論,高深得很,可是愈將後設理論說得圓滿,愈令人懷疑,是否一位畫家一定要精通哲學,然後才能根據哲學概念來創作?如果是的話,大學的藝術系便應該先修十年東西哲學,然後始授之以藝術課程。

所以筆者始終相信,藝術創作其實只是一種衝動,衝動可以潛伏許久,這潛伏期,其實亦即是醞釀期,醞釀成熟,自然瓜熟蒂落。

也許有讀者會問,華光長老只是創設了一種形式,一種效果而已,為甚麼卻說他其實是當時的「現代」呢?

這個問題只可意會不可言詮,一落言詮,立刻便會成為後設理論。我們只須想想,華光長老的年代,正是禪與道最鼎盛的時代,自然就可以體會出「院體」畫梅,是如何的跟社會格格不入。然而我們亦不妨同時想一想,如果要挖空心思去為時代精神作一刻劃,這種做法,是否反而會歪曲了時代精神的自然面貌。

再說一個形而下的問題,凡有志於「現代」的人,多很怕用筆墨,因此一聽見筆墨兩字,立刻便生反感。這種想法,其實本身就是一種局限,限制自己不用筆墨來表現自己的感情與思想。筆者想,主要原因恐怕只在於他們自知無法控制筆墨,因此才急於要找筆墨以外的藝術效果。心有局限,潛意識便受到局限,局限重重,那才是畫地為牢,無法瓜熟蒂落,生出一種畫法,談華光長老的墨梅,即是想指出這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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