貫氣與貫力──自然與機械,綠色與黑色

道家思想有一點非常獨特,那就是──一方面反抗自然法則,可是卻一方面追求跟大自然和諧。

表面上看起來,二者似乎矛盾,其實卻不是。反抗自然法則,只是反抗自然對人類的負面影響,而其所追求和諧者,則是自然法則的正面。

根據自然法則,人會衰老,會死亡,道家的外丹修煉以及內丹修養,目的便在於對抗衰老與死亡,求延年與永生。這便是對自然法則負面的對抗。甚至神霄派與清微派的道流,以「雷法」辟水火旱澇瘟疫,實在亦是基於反抗自然負面的思想,謀求以人的心志力量,改變自然現象。

但其實道家修煉的最終目的,卻是求人與自然的和諧,道家對「真人」的定義,便是能順乎自然法則而生存的不死之士。所以「真人」亦有天譴,天譴便即是受自然法則的懲罰。

也可以這樣說,當凡夫修真之際,是以反抗自然作為手段,一旦成真,卻反而受自然法則支配,因為那時候,他已成為自然的一部份。是故道家對自然的態度,只因層次不同而有所不同,實在沒有原則上的矛盾。

金嘉倫兄於《明報月刊》三零七號,發表了一篇文章,題為《國畫是綠色繪畫》,文章說,「當今最新的世界思潮是綠色浪潮。它強調世界是一個具整體感的有機體。

所謂「具整體感的有機體」,便即是一個和諧的自然界。如今人類開始厭倦機械,同時已感覺到這份破壞自然,或長期侵蝕自然,即等於人類在集體自殺,由是才有綠色思潮誕生。而這恰恰便是道家的目的。

因此,筆者很贊同金嘉倫兄的命題,國畫的確是綠色繪畫,因為它的文化背景即在於道,道家其實也便是綠色。

金嘉倫由是提出「虛」與「貫氣」的問題,同時認為這種由貫氣而生的虛實變化,便即是有整體感的有機畫面。這種提法,比較光提「氣韻生動」有時代意義。筆者前文由漢印的留白,談到疏密聚散,談到留白與氣韻的關係,目的即在於點出道家思想的一面,以期與「貫氣」的說法相呼應,亦即與「綠色繪畫」的論題呼應。

「貫氣」,在西方人看起來可能是很神秘的概念,東方人則比較容易瞭解。然而正因為我們自以為瞭解,實際上反而不對之重視,於是乎便強調力度,以為氣即是力,甚至宣稱筆力貫注一身之力,或則號稱為「下筆金剛杵」,這些宣揚,充其量則是「貫力」而已,「貫氣」則未曾有之。

有力未必有氣,但有氣則必然有力,這個原則,拳手會明白,可是偏偏一些談畫論藝的人卻未必明白,甚至一些寫畫的人都不明白,因此才會將「貫力」誤解為「貫氣」。

強調力,可以說是強調大自然陽剛的一面,可是強調氣,則籠罩了大自然的本質。光是陽剛,自然便失去和諧,因此這種的繪畫,絕對不能稱為「綠色」。唯有「貫氣」的畫,由甚麼虛實變化產生和諧的美,然後才是「綠色」,才是人與自然相和諧的象徵。

西洋畫強調用線條來分割畫面,分割得美,這種概念比較上依然機械,已失去「貫氣」的自然。如果更用陽剛的線條來分割,那麼,便更是偏側於一面的機械。不幸的是,如今喜歡指鹿為馬的評論家,更鼓勵用混亂的陽剛線條來分割畫面,那便簡直是藝術品的精神污染,恰恰與「綠色」反調。

金嘉倫的文章,有一段說──

「國畫除了具有綠色特色外,並使人去做正人君子。歷代大師的作品都以具有風神骨氣者為上,妍美媚俗者為下,一些稱為『神品』的畫,都具有平和簡靜,瀟灑飄逸的韻味。一個國畫家的學識、修養、人品、器度,都會在畫中顯示出來。換言之,一個不學無術,重功利、浮誇的國畫家是永遠無法攀登高峰的。」

這說法,恰恰亦是道家「性命雙修」的原則。氣只是屬於「命」的部份,只是大自然的生機,而「性」才是人比大自然更寶貴的元素,所以光談「貫氣」,而不論及畫家的真誠,便有如將性與命分離。

所以浮誇的畫,或者做作的畫,所缺乏的,除了「貫氣」之外,必然同時缺乏真誠。筆端不帶感情,整幅畫毫無欲待表達的情感,這樣的畫亦必然不會是一幅好畫。

因此「綠色」云云,除了「貫氣」之外,恐怕更重要的還在於誠意。如今人類的毛病,正在於欠缺真誠,不但人與人之間不誠,人對大自然其實亦不誠。由於不誠,才會喊着口號去企圖改變大自然,實際上卻是破壞大自然。以中國大陸的洪澇之災為例,當兩億災民受難之際,那些鼓勵伐林木而不於伐後植林的人,未知會不會內疚;抑或依然認為自己做的工作,是增加生產糧食的面積,而因此無愧於心?

若由此聯想到繪畫的領域,那麼,不重視人與自然和諧的「貫氣」,不重視藝術作品所須具備的誠意,便真有如伐林人一樣,毀盡國畫的生機。如今國畫市場已有點洪澇為災的意味,提出「綠色繪畫」這個概念,應該恰恰可以補偏救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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