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靈然後始得意象

藝術的原則,往往可以彼此溝通。例如詩歌,原來不是造型藝術,可是由於詩亦須講究「意象」,因此有些原則便很適合移來論畫。

晚唐令狐楚《少年行》其一云──

「少小邊城慣放狂,驏騎蕃馬射黃羊。如今年老無筋力,猶倚營門數雁行。」

這首詩刻劃一位成邊老卒的形象,十分生動,只二十八個字,寫兩個畫面──一個畫面是騎着沒鞍的蕃馬,逐射黃羊;一個畫面則是白首仰天。倚營數雁。由這兩個畫面,便令人覺得國家辜負盡了許多老卒,他們將終生獻給國家,國家大概每月只回報以若干錢糧,老卒的形象落寞而悲涼。

這種詩的形象,好處正在濃縮。如果令狐楚將之舖排成為一首幾十韻的古風,可能感人的力量便沒有這麼大。

寫畫亦如是,濃縮往往勝於舖陳,所以畫面可以刪去許多無關的細節。寫山水,不寫天雲,亦不寫水影,便是常見的例子。自然界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景色,山後空白,水中無影,可是畫家這樣處理,便反能突出山水的形象,看上去亦不覺得有甚麼不自然。

天雲和水影,是很顯淺的例子。明人的《繪事微言》有兩句話:「善藏者未始不露,善露者未始不藏」,這兩句話,才是寫物象的原則,一露無餘,便有許多多餘的細節,反使主題不能突出,但若太過「深藏不露」,則物象便又表現不出。然事實上露與藏的原則,亦無非是能得濃縮之妙而已。「神龍見首不見尾」,是藏之妙;「點晴則破壁而飛」,是露的妙。

如果要舉例,筆者以為惲南田的花卉畫,正得主題濃縮,藏露恰到好處之妙。他的「沒骨花卉」,雖屬點染而成,不同宋院畫的寫法,但到底亦是工筆,寫工筆,往往容易流為堆砌,堆砌者且以為是構圖須要,不以為非,清代學南田的畫人便往往如此。故《南田畫跋》有一則說──

「近日寫生家多宗余沒骨花圖,一變為穠麗俗習,以供時目。然傳模既久,將多濫觴。余故亟稱宋人澹雅一種,欲使脂粉華靡之態,復還本色。」

所謂「穠麗俗習」,並不是設色鮮艷,只是一味繁瑣。愈繁瑣愈欠缺造型。我們不妨另一則《南田畫跋》──

「昔在虎林,得觀馬遠紅梅松枝小幀,乃宋楊太后題詩以賜戚里,其畫松葉,多半折離披,有雪後凝寒意,韻致生動,作家習氣洗然。」

跋中提到的楊太后,在藝術史上大大有名,她是宋寧宗后,很喜歡馬遠的畫,多題詩其上,署名「楊妹子」,故曾誤傳其為楊后之妹,又謂其對馬遠暗生情愫,悉是附會之言。南田說及馬遠畫的松葉,「半折披離」令人見而覺有雪後之意,那便是造型了,當然遠勝於靠彈粉來表示殘雪的畫作。令人至今讀南田的畫跋,尚恨不得親眼一睹真跡。

畫有以「韻」勝的,馬遠的松葉,大概即是此類。這類畫,造型即藏有意境,所以耐看。若一發無餘的畫,雖奪目,對之稍久便無味道。

筆者因此聯想起明人張岱在《琅環文集》中的一封信,手頭無書,只能述其大意──張岱有一位友人寫了一本南戲《合浦珠》,為了熱鬧,於主角尋珠時,竟搬出滿天神佛,如文昌帝君,武曲星君,雷公電母之類,在其人大概相當自鳴得意。可是張岱卻寫信給他,說主角「關目」尋常,搬出許多神佛,熱鬧得無謂,反而令人覺得空洞,因舉高則誠的《琵琶記》,王實甫的《西廂記》為例,謂「布帛菽粟之中,自有許多滋味」。這正是說,於平淡處見韻味,不必求奇求怪求熱鬧。

「布帛菽粟之中,自有許多滋味」這句話,筆者當年讀書及此,可謂刻骨銘心,因為這正是清淡自然的境界,看似尋常,可是好處就正在尋常。

筆者由是又想起高則誠填《琵琶記》的故事,相傳他填曲至趙五娘懷念上京考試的丈夫蔡伯喈時,作句云:「糠和米,本是同根蒂,受揚 ,作兩處飛」,那時案上的燭光忽然裂開,雙燄交輝,高則誠因此便將自己的書齋,取名為「雙輝樓」。

張岱所謂布帛菽粟有滋味,恐怕便是這種「關目」,留有許多表演餘地給演員,而一流演員,亦應該喜歡演這種戲,而不是一味熱鬧,滿台筋斗的戲。

我們欣賞一幅畫作,其實亦應如是。熱鬧的畫,欣賞時毫無餘韻,是猶鮑參翅肚加魚蝦蟹,還要在擺碟上玩花樣,用乾冰,加閃燈,於是便是豪華名宴了。這種場合,用來擺欵則可,飲食的滋味則絕不在於是。「新派粵菜」之可厭,便正在於有許多造作。

近來許多人寫畫,卻偏偏走「新派粵菜」路線,暴露擺欵,內容卻相當空洞,全幅畫無一處留有欣賞的餘地,這大概正是時代的病態,我究竟處身於二十世紀末。

前人評南田的畫,賞其「空靈」,空然後留有餘韻,靈然後愈看愈生動。──可是南田的畫,在當時卻實在是「現代」畫也。故知領導潮流,實在不必拉弓搭箭翻筋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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