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「畫中有詩」

前人談藝,常讚賞「詩中有畫,畫中有詩」。這倒並不是說凡畫皆須題詩,只是說畫有詩韻。

一切文學藝術皆以有韻律為美,詩詞歌賦等韻文固不必說,即使散文,亦必能哴哴成誦者始為美,是故《人民日報》的社論,連用幾十個字的長句,中間又不少「的」字,讀起來有黏舌頭的感覺,乃天下間最劣的文體,不過,這些社論倒從不以文學作品自居,因此值得原諒。

假如作畫似寫《人民日報》的社論,毫無韻致,又不成片段,那必為劣畫無疑。只可惜,如今充斥國畫市場的高價畫,卻偏多這類作品。這類畫有一個特色,便是不耐看,乍看似乎新奇可喜,看上五分鐘,便覺得味同嚼蠟。「畫中有詩」,如今似乎已非時尚,投資者不講究這一套。

也聽過有人說,「畫中有詩」是陳腐的觀點。說這句話的人,一定是以為唯有舊體詩才是詩,現代詩便不是詩了,一聯想到舊體詩,便自然而然譏為陳腐,他們在寫「現代畫」,卻忘記亦有人在寫表徵時代精神的現代詩。

所以否定「畫中有詩」的人,可以說,既不知畫有境界,亦不知畫有韻律。境界與韻律萬古常新,並不因時代推移而受淘汰。

其實有一位寫現代畫的畫家,很值得借鑑,那就是王季遷。筆者跟他並無一面之緣,也犯不着無緣無故去抬捧,但他寫的山水,「效果」當然有,但更重要的,卻是「畫中有詩」的境界美與韻律美。

信便說幾句題外話。在紐約唐人街一家飯店,見到王季遷的一幅字,讚賞該店的「雞油蒸魚」,那幅字,不值得恭維;可是後來見到他跟一家藝品店寫的招牌,書法竟如脫胎換骨,聽人說,那是後來勤練書法的收穫。王季遷的畫並不強調筆墨,對他來說,「效果」比筆墨還要重要,但他卻還要練字,個中原因,很值得寫現代畫的人參考。

還可以舉出一個例子,便是台灣畫家何懷碩,他寫的也是現代畫,風格絕對跟王季遷不同,然而他的畫也可以稱為「畫中有詩」,因為有境界與韻律。

筆者提出這兩位畫家,並非說他們是現代畫家的代表,只是隨手舉例而已。舉例的意思,無非想證明「效果」之外,其實還有更重要的因素。

再信便說幾句題外話,強調「效果」的唯一好處,無非是易於突出個人面目,但如果認為,畫除了效果之外,便無其他可與匹比的重要因素,那就未免將「效果」太過神化。神化的結果,是成為追求效果的普羅米修斯。

境界與韻律,是詩的重要因素,二者比較,當然又以境界為重要。──提出以境界論詩的,是清末民初的王國維,他的「境界」,其實已包含前人論詩的「性靈」、「神韻」在內,此所以王國維的《人間詞話》,受到許多談「美學」的人重視。

詩如是,畫亦如是,韻律易得,境界難求。寫畫的形而下因素,無非只是用幾何形體去割切畫面而已,所謂幾何形體,包括點線面在內,割切得宜,便自然呈現韻律美。古人論章法(構圖),有一句口訣,叫做「密不容針,疏可走馬」,這便是利用疏密的對比構成韻律,要做到這點絕不困難。

由色彩亦可以構成韻律,所謂「墨分五彩」,所謂「青間紫,不如死;粉籠黃,增勝光」,即是色彩與韻律的關係。陳師曾教齊白石寫紅花墨葉的花卉畫,為甚麼要紅花墨葉呢?那便是利用紅與黑的強烈對比,造成一種韻律美。要這樣做,亦不太困難。

但正如寫詩一樣,要有境界,那就並不容易。「池塘生春草,空巢落燕泥」,同是一個人寫出來的詩,「池塘」句有境界,「空巢」句便毫無境界。

「新來年老無筋力,猶倚營門數雁行」;「未收天子河湟地,不擬回頭望故鄉」。也是同一個人寫出來的詩,連意思都一樣,可是前者則有境界,後者則無境界。

為甚麼「池塘生春草」有境界呢?勝在自然,不假造作,隨手白描,讀者便恍如見冰雪融化之後的一方池塘,而「空巢落燕泥」便帶點造作。

為甚麼「新來」兩句有境界呢?因為讀者彷彿見到一個久咸邊城的老兵的心境。而「未收」兩句,則有如誓願,少了許多蘊藉。

畫亦如是。你將一幅畫張掛起來,假如除了色墨的點線面之外,再也咀嚼不到甚麼東西,無論定價多高,恐怕亦是一張徒負虛名的作品而已。

「以書入畫」固然是傳統,但這傳統,恐怕還比不上「畫中有詩」這傳統重要。

假如有一日,我們見到寫現代畫的人,普遍都能有現代詩的境界,那便應該是現代畫成功的日子了。只可惜現在還不是,一味求新,而所謂新的卻只是「效果」,卻連「畫中有詩」的含義都不去理解,因此便浪費了許多畫人的光陰,同時也冤枉了許多藝術投資者的金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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