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守其一,以處其和──國畫受道家的影響

我國的繪畫,受道家思想的影響,多於佛家。夠諷刺的是,清初畫壇雖有「四僧」,可是這四僧的畫,卻偏偏是道味多於禪味。

其中最突出的是石濤,他還是禪門一代宗師,開堂說法,其「語錄」且見於記載,但他的繪畫思想,卻可以說完全屬於道家。

只須隨手舉兩例就可以說明這點──

《石濤畫譜》一開筆便說:「太古無法,太朴不散。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。法於何立,立於一畫。一畫者眾有之本,萬象之根,見用於神,藏用於人,而世人不知。」

這段文字,無論及觀點都屬道家,即是「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」,即是「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,神得一以靈,谷得一以盈,萬物得一以生,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」。

石濤的題畫詩,充滿道家思想,試讀──「秋空山霽寒,清流匯溪碧,輪與籜冠人,吟詩坐苔石」,所強調的意境,絕不是禪家的「說似一物都不中」,而恰恰是道家的天籟。

為甚麼連四僧的畫,都近於道而不近於禪呢?這是一個值得一談的問題,因為可以說明一個民族的文藝,始終無法完全脫離傳統而獨立。

佛教傳入我國雖亦歷史久遠,至遲在晉代,便已經影響到文人學士的思想,清流輩揮塵論道,其中所論便有佛法,然而若與道家思想比較,無論如何,其影響到底不及。即使是喜歡談佛的晉代清流,所談便已道多於釋。到唐代,禪門大振宗風,然而道家亦恰在這時大有發展,鍾離權與呂洞賓開創了有系統的內丹丹法,提倡修煉,所以唐代的思潮,亦絕非禪宗的獨家天下。

道家,無論如何是我國土生土長的哲學流派,道理雖不及釋家精微,但卻正是中印民族風格不同的反映。印度強調邏輯,所以佛學便有強烈的邏輯系統,而我國則強調自然,不耐繁瑣,故道書的邏輯便絕對不及佛家。──用畫來比方,印度哲人畫出來的,是層次井然的工筆畫,而我國哲人則以意筆為擅長。

諾,這就正是筆者所想要說的話了,因為我們也可以把說話倒過來說,以印度的文化背景,絕不可能產生寫意畫,以中國的文化背景,工筆畫不可能有發展前途。

甚至我們還可以概括地說,自古及今,國畫漸漸由工筆發展到寫意,終於以寫意畫為主流,實在是由於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。

道家思想很複雜,派系亦多,可是無論那一派道家,都強調「氣」。晉代大書家王羲之世代信仰「太平道」,《太平經》便說:「夫人本生混沌之氣,氣生精,精生神,神生明。」這思想的源頭來自《周易》,王羲之不可能不受到影響,所以他的書法,並非以筆法取勝,所勝者正在於神理與氣機。

因為重視氣,道家便提倡「守一」,守一是精神集中的意思,然而道家又強調「內視」,即是將精神集中於自己的體內,而不是將精神外馳,通常所守的是丹田,內丹思想即由此而引發,是故一切丹法,無非都以守一為基礎。

這一點,影響我國的繪畫很深,唐宋繪畫雖仍以寫生為主流,可是吳道子帶點寫意味道的人物畫,以及王維的水墨山水,其實已儼然成為一脈相承的流派──信便說一句,吳道子也是道教世家,信「太平道」。

五代時荊關董巨的出現,在山水畫領域,已經壓倒了金碧青綠山水,工筆畫只在花鳥方面發展,因為花鳥畫畢竟裝飾的意味重。王侯貴族的住宅金碧輝煌,須要裝飾味重的畫來點綴,可是仍依然有「徐家野逸」,比較重視寫意的徐熙花鳥畫。

一直發展下去,任何人都得承認,無論甚麼畫種,國畫都已發展到以寫意成為主流,這即是「氣」這種因素在左右着歷史。

同為一氣,有陰陽正反兩面作用,因此陰陽只是一氣的兩端,並非有兩種不同的氣。杜甫有兩句詩說得很好,「白摧枯骨龍虎死,黑入太陰雷雨垂」,所以國畫的章法,筆法,墨法,甚至創作的思路,都無法逃出黑白對比的範圍,也無法逃出乾濕、濃淡、疏密、輕重等等對比的範圍。

前面已經說過,道家的「守一」即是「內視」,只有由內視才能體會到人體小天地的陰陽,與自然界大天地的陰陽,如何變化運行,或同或異,或合或離。所以畫家的創作泉源,便完全來自內心的省察,而不是客觀事物的描繪與複製。說得平實一點,畫家所寫的,只是自己心中的物象,絕對不同大自然的物象。

所以對着一卷《長江萬里圖》,一段段去分析畫家寫的是甚麼地方,其實是不必要的事,畫家寫的,只是江流動靜的對比而已,那只是他心中的山水之態。

曾有人告訴筆者,說有畫人嘗言,香港有石濤筆意的山水。他問道:「為甚麼我看不見有這種山水呢?到底在甚麼地方呢?」

這提問其實很不必要,「石濤筆意」云云,只是那位畫人的「內視」而已,並不須要是大自然的真實。──所以道家思想,始終是國畫的主導思想,在今日亦如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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