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蘭圃想到書畫

筆者近年客居夷島,夷島多蘭花,每至蘭圃,但見花發如海,便令人感到「多即是美」,於是便想起一些「密筆畫」,重重叠叠,望之彷彿無盡。例如元王蒙的畫作。

可是蘭花別有一種,可以開花於高樹之上,樹高盈丈,花發時迎風招展,三兩株,亦別具嫵媚之致。這種蘭花,土人云是「寄生蘭」,於樹未長高時,先令寄根於樹幹,待樹長大,花便發於高枝。遠遠望蘭花,即便想到一些「簡筆畫」,例如同是元四家之一的倪鎮。

一般來說,畫以密為美的,多具裝飾性,所以宋院體畫多密。然而亦不可一概而論,王蒙的畫便不大具裝飾的味道,至少跟青綠山水比起來,裝飾味便不是他的特色。這一點,很值得我們思考。

清簡的畫,一般都不以裝飾性為主,如倪鎮的畫,便從來沒有人強調他的裝飾性。可是亦可以將清簡的畫,弄成十分之富有裝飾味,譬如日本形尾光琳的畫,以及所謂「光琳派」的畫,構圖清簡,但裝飾味卻儼然。

這就是所謂藝術處理手法的問題了。

種蘭花的人,同樣有藝術處理,能想到令蘭花寄生於高枝,便是一種處理。高枝上寄生的蘭花,花葉的形態跟一般蘭花無異,可是面目如是,精神卻不如是,真的有如宋詞所云,「無奈風流端正外,別有繫人心處」,能繫人心,即是藝術的魅力。這種魅力可以稱之為風韻,廣府老輩鑑賞家,則喜歡稱之為「味道」。「味道」一詞,其實十分傳神,因為「味道」非嘴嚼不出,愈嘴嚼愈有味,喜欣賞書畫的人,對此當別有會心之處。

近年不知為甚麼,許多人評論書畫,總喜歡強調「筆力」,然而筆力是甚麼一會事呢,卻只見說得十分之表面,彷彿一味粗豪就好,那就是不懂得「韻」與「味道」了。

想研究筆力,最好是研究近代書法家弘一法師的字。弘一法師一生用功於魏碑,魏碑字體遒勁,世所共知,因此弘一法師的字不可能沒有「力」。但我們面對他的作品,卻只感到沖和之氣,絕對不會見到如寺廟門前四大天王的握拳伸爪,這種望之沖和,實在是潛勁內運的書法,斯真可謂有力了。倘如以粗豪為力,未免皮相。

一定要這樣瞭解「筆力」,然後才可以分清甚麼是好字好畫,甚麼是劣字劣畫。有些人鑑定書畫的真偽,亦以「筆力」依歸,但可惜他們眼中之所謂有力,卻只是粗豪,因此像弘一法師那樣的書法,大抵便會給說成是孱弱了。以「筆力」定真偽而不知風韻與味道,其鑑別的真確度就很值得懷疑。

這也有一個比方,譬如欣賞夷島蘭圃的蘭花,當見到高枝上的寄生蘭時,他們大概便僅知欣賞寄生蘭花的樹椏,反而忘記了蘭花。因為粗粗的樹椏有力。

前人說,欣賞畫作其實比欣賞書法容易,恐怕就是這個道理。因為畫作的味道還容易領略,而書法的味道則非嘴嚼不出。能知書,則必知畫矣。

這裏可以舉一個近例。

陸儼少的畫,近人稱讚者甚多,可是卻很少見其稱讚他的書法。依筆者私見,陸儼少的字其實比他的畫還要多一點功力,觀其題畫的字,彷彿信筆寫來,略不經意,然而卻有很耐人嘴嚼的味道,近人寫竹草,很少人能達到這般淳厚的境界。

亦正因為陸儼少有這樣的筆力,他才可以信筆寫竹雲流水。如果叫那些以「筆力」自負的人寫雲水,恐怕便如刻板了。

能這樣想,便知道筆力其實是甚麼一回事。若以陽剛粗豪,板結硬淨為筆力,可謂失之毫厘。

然而正如本文發端所云,藝術處理亦各有手法,甲可以陽剛為美,乙可以陰柔為美;甲可以清簡為美,乙可以密茂為美,故談藝術的人,對剛柔簡密本不應有所軒輊,否則便易失去持平。可是如今的情形,卻連陽剛之美都出現指鹿為馬的現象,一筆橫掃,便謂有力,因此我們便不得不提出陸儼少,不得不提出弘一法師,作為對比,使喜歡欣賞書畫的人,知道力到底是甚麼。筆者實無意掃盡陽剛一路的筆法也。

也可以說,要賞蘭花,就得知道甚麼是蘭花,如果只識賞樹椏,那就至少要明白,樹椏並不是蘭花。

恐怕還得舉一些陽剛筆法的例子,以便作為比較。

以近人而言,關山月寫紅梅,筆法便是陽剛一路。但這種筆法,與板結硬淨的所謂陽剛,即有很大的分別。將二者加以比較便知。

不知為甚麼,近人一走陽剛的路,章法必亂,留白必礙眼。關山月的紅梅,密而不亂,於「密不容針」中,依然留有「疏可走馬」的餘地,這便是陽剛的好例。

筆者居夷,暇日多流連蘭圃,蘭花品種多,本身亦有剛柔之別,而藝蘭的人,亦別有剛柔疏密的手法,賞之實可以由是悟出書畫之理。陽柔疏密皆美,怕的是,連甚麼是剛柔疏密都胡指一通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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